[轉錄] 龍應台:大學沒有教的兩件事

看板B961010XX作者 (若你發現我難過。)時間17年前 (2007/11/09 00:05), 編輯推噓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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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應台:大學沒有教的兩件事 按:原文繁簡轉換,或許有簡體是我沒有檢查出來的... 在二00七成功大學醫學院的畢業典禮上,台灣作家龍應台特別以“制度性教育該教而沒有 教的兩件事”為題演講,期許每個人都能給自己一種透視人生智慧的心靈X光。台灣《天 下》雜誌整理刊登了這篇文章,題為《龍應台心靈的X光》。原文摘錄如下:   如果你們期待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如何作一個好醫生”,你猜錯了。我不會那麼笨 ,跟你們在座的醫學院的傑出教授們去比賽講這種題目,因為我一定輸,我是行外人。   事實上,你們今天坐在這裡的身份,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僅只是“未來的醫生”這樣 一個單一身份──不可能吧?我想,一定有很多更寬的可能來界定今天坐在這裡的你;譬 如說,今天是你在經濟上依賴別人的最後一天,也是你人生獨立的第一天。   或者說,從今天起,你不再被當作某個學校的學生,某個人的兒女,而是你單獨的自 己──成功也是你,失敗也是你,墮落時誰也救不了你;從今天起,不再有別人為你負責 。我們甚至也可以說,今天的你,是一個人,站在制度性學習的終點,自主性學習的起點 ?   我不認為對醫學院的畢業生就非談“如何作一個好醫生”不可,因為,職業只是一個 人的人生中的一部份,絕不是全部。在你作醫生的時候,你必定同時還有好幾重身份,這 些身份,不見得比你醫生的身份來得不重要:你是一個國家的公民──你是否知道如何作 一個好公民?   你一定是人家的妻子或丈夫或堅決不婚的情人夥伴──你是否知道如何作一個成熟的 負責的伴侶?你一定還有幾十年的時間是人家的兒女──你是否知道如何作一個好兒女? 你可能很快成為別人的父親和母親──你又是否知道如何做好父親和母親?更關鍵的,今 天是你的“獨立日”──你是否知道如何做好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呢?   因此,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認為,是你們從幼兒園到大學長達二十多年“制度性”教 育的畢業典禮,同時是“自主性”教育的開學典禮。我今天的題目是,“制度性教育該教 而沒有教的兩件事”:   *仰觀宇宙之大   第一,它教你如何與別人相處,沒有教你如何與自己相處。   合群,曾經是我們從小到大“德育”的核心。個人在群體中如何進退貫穿整個儒家思 想,但是儒家極其講究的個人修身、慎獨的部份,在現代化的社會裏,卻被忽視。   我們是一個習慣群聚的社會。在行為舉止上,我們喜歡熱鬧,享受呼朋喚友的歡樂。 在思想判斷上,我們用“集體公審”或者“拉幫結派”的方式思考事情。在時間的分配上 ,我們的學習表塞滿課程和活動;在空間配置上,我們無時無刻不在與群體“相濡以沫” 。   獨思的時間,獨處的空間,不在我們的學程設計裏。   把這個問題說得最透徹的,我認為是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他在一九四一年就指出當 時的大學課程設計是有問題的,因為課程以“滿”為目標,不給學生“獨思”的時間: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其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非有閒暇不為也。縱 探歷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積,探索人我關係之複雜,社會問題之繁變,而思對此悠久與累 積者宜如何承襲擷取而有所發明,對複雜繁變者宜如何應對而知所排解,非有閒暇不為也 ;人生莫非學問也,能自作觀察、 欣賞、沉思、體會者,斯得之。   在你們七年醫學院的學習過程中,諸位想必學到了各種技術,但是,“仰觀宇宙之大 ,俯察品物之盛,而自審一人之生應有之地位”,重不重要?大學是否教了你?“綜觀歷 史之悠久,文教之累積,橫索人我關係之複雜,社會問題之繁變”,在你的解剖學、病理 學、臨床課程裏,是否有一點點入門?在整整七年的培養中,請問百分之幾的時間,是讓 你用在“觀察、欣賞、沈思、體會”之中?   再請問,一個不懂得“觀察、欣賞、沈思、體會”的人,可不可能是一個好的醫生? 或者說,一個沒有能力“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物之盛”而對自己的“存在”狀態有所思 索的人,會是一個第幾流的醫生?   大學課程不容許學生有時間作個人修身的“獨思”,它同時不允許學生有獨處的空間 。四年或七年大學生涯,大半在喧嘩而流動的群聚中度過,自己對自己的檢討、探索、深 思,難有空間。對此,梅貽琦感嘆極深:   人生不能離群,而自修不能無獨……。至情之制裁,意志之磨勵,則固為我一身一心 之事,他人之於我,至多亦只所以相督勵,示鑒戒而已。自“慎獨”之教亡,而學子乃無 復有“獨”之機會,亦無復作“獨”之企求;無復知人我之間精神上與實際上應有之充分 之距離,適當之分寸……,乃至於學問見識一端,亦但知從眾而不知從己,但知附和而不 敢自作主張,力排眾議。晚近學術界中,每多隨波逐浪之徒,而少砥柱中流之人。   “慎獨”,其實就是在孤獨、沈淀的內在宇宙裏審視自己在環境中的處境,剖析人我 之間的關係,判別是非對錯的細微分野,“慎獨”是修練,使人在群體的沈溺和喧鬧中, 保持清醒。這,大學教了你嗎?“情緒之制裁,意志之磨勵”,在不在大學的課程裏?   “只知從眾而不知從己”的人,不知“人我之間精神與實踐上應有之充分之距離”的 人,請告訴我,會是一個第幾流的醫生?   紐約市長布倫伯格是紐約市立大學今年畢業典禮上的演講人。他送給畢業生的“金玉 良言”是:“成功的秘訣其實很簡單,就是,你要比別人打拼。如果你比辦公室裏所有同 事都早到,都晚退,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沒請過一天病假──你就一定會成功!”   他舉自己的父親做為典範:“我父親就是這樣,他從早幹到晚,一週七天,一輩子從 不休息,幹到最後一刻,然後跑到醫院掛號,就地死亡。”   我看了報紙對這段“金玉良言”的報導,不太敢置信,心想,會不會這位老兄意在反 諷,卻被居心不良的媒體拿來作文章?於是我找出他演講的現場錄影,從頭看到尾,發現 ,老天,他真是這麼說的,而且極其嚴肅。   我想,如果你是以紐約市長這種哲學來培養自己的,我會很恐懼有一天落在你的手裏 。醫生被稱為醫“生”而不被稱為醫“死”,是因為,他必須對“生”要有所理解。   *比夜還黑的內心   二,制度性教育教了你如何認識“實”,但沒教你如何認識“空”。   我不知道在你們醫學的制式教育裏,有多少文學的培養?你們全都在搖頭,表示沒有 。我認為,文學應該是醫學院的大一必修課程;文學,應該是所有以“人”為第一對象的 學科的必修基礎學之一,因為文學的核心作用,就是教你認識“人”。   讀過卡謬的小說《瘟疫》的,請舉手一下。七十人中只有四個,比例很低。我因為○ 三年的非典爆發而重讀這本小說。小說從一個醫生的角度描寫一個城市由於爆發瘟疫而封 城的整個過程。   瘟疫傳出時,鎖不鎖城,有太多的重大決定要做。是什麼樣的訓練,使一個衛生官員 做出正確的決定?醫學技術絕不是唯一的因素。是什麼樣的人格,使一個醫生可以走卻決 定留下,不惜犧牲?是什麼樣的素養,使一個醫生知道如何面對巨大的痛苦,認識人性的 虛偽,卻又能夠維持自己對人的熱 誠和信仰,同時保持專業的冷靜?   卡謬透過文學所能夠告訴你的,不可能寫在公共衛生學的教科書裏。醫學的教科書可 以教你如何辨別鼠疫和淋巴感染,可是卡謬的文學教你辨別背叛和犧牲的意義、存在和救 贖的本質。   多少人讀過卡夫卡的《蛻變》?對不起,我覺得《蛻變》,也應該是醫學院學生的大 一必讀。你的醫學課本會告訴你如何對一個重度憂鬱症患者開藥,但是,卡夫卡給你看的 ,是這個憂鬱病患比海還要深、比夜還要黑的內心深沈之處──醫學的任何儀器都測不到 的地方,他用文學的X光照給你看,心靈的創傷纖毫畢露。   是的,文學,是心靈的X光。它照得到“空”。   將來的醫生,請問你具備嗎?   *分手也是緣分   今天在座,我發現,父母、祖父母的人數超過畢業生自己。我願意對為人父母的,說 幾句話。恭喜你們。我幾乎就看見當年的我自己,坐在畢業生的位子上,也看見我自己的 父母,坐在你們的位子上。   我那麼清楚地記得,我七歲的孩子上小學的第一天,牽著他的手走到學校,然後看著 他,背著花花綠綠佈滿恐龍的書包,消失在教室門口。他不停不停地回頭看我,我也萬分 不捨地癡癡看著他。我也記得十六歲那年他到美國作交換學生,我送他到機場,看著他, 背著年輕人的背包,消失在入關口,我站在後面,一直在等他回頭看我一眼,但是,他頭 也不回,一次都沒有。   於是我逐漸逐漸認識到,原來父女母子一場的緣分,就是註定了你此生要不斷地看著 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今天,是你們的孩子、孫子的“獨立日”,其實,你們自己新的一 課也從今天開始:學習放手,讓他跌倒而不去伸手扶他。我從自己的經驗知道,那是多麼 、多麼難受的一堂課。   但是很快的,這些畢業生也會發現,他們其實,從今天開始,也在看著他們的父母、 祖父母的背影,漸行漸遠,離他們而去。   在這個意義上,畢業,確實是人生多麼重大的時刻。它,對不同世代的人,都是一個 快樂奔向前程的時刻,也是一個跟纏綿的記憶、跟溫馨的歷史分手的時刻。所以對在場的 每一個人而言,儘管不同世代,今天都是一種畢業,一種開始。每一個人都需要一種心靈 的X光,給自己一種透視人生的智慧,但是心靈的X光執照,取得何其不易。只不過,一旦 取得,你就是一個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醫生了。   祝福你們。   二○○七年六月九日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40.112.241.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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