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之道 (下)
散會後，一班陪我打天下的家臣們忍不住數落我。
「阿瞞，你這招使得太早了吧！」
「咱們現在還要百官穩住朝廷，還不能與他們作對啊！」
這政治的奧妙，我何嘗不知？然而皇上逼我成百官公敵，我卻不知原因為何。
直到董承謀反東窗事發，除了先征袁術，滯留徐州不還的劉備以外，其餘一干
同黨都被我一網打盡為止。
* * *
「愛卿之才，十倍於朕，不用愛卿，則治不了國、平不了天下，重用愛卿，又
要提防愛卿威脅朕的地位。」
「所以，讓百官與微臣為敵，使微臣在朝廷得不到支持，便是皇上的第一步？」
「不是的。
朕第一注押的，是愛卿的想法。」
我的想法？
「聽說愛卿曾於徐州塗城三月，惹來殺十萬軍民的惡名，還有，愛卿用人，標榜
惟才是用，不計品德。
然而，朕也知道愛卿是中常侍之後，而且，愛卿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出身。所以，
朕押的是，愛卿並不如你自己說的那麼不重視名聲。
而當朕看見愛卿不敢越過朕的身邊，朕就知道，這第一注朕押對了！」
我默然說不出話。
「董承、王子服，都是為了第一注而準備。即便朕第一注押錯了，後面幾注也能
為朕彌補損失。」
我嘆了口氣，董承無功，卻也無過。我今日殺之，全無名分，不過是為自己又攬
了一樁擅殺國臣的莫大罪名。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為了那樣武器，董承身
上最有力的那樣武器。
「曹卿，嘆什麼氣呢？朕那份詔書，想必也在你的手中了。」
沒錯！最後的證據也在我手中了，只要毀掉這證據，就再也沒人知道事實真相，
屆時，只要再安個罪名在董承等人身上即可。可是，眼前看來籌碼盡失的皇上，
何故還笑得出來？
難道...？！
我想到了唯一的可能，頓時背脊發涼。而皇上，仍舊寓意深厚地笑著。
「看來愛卿也想到了：
詔書有二，一份交由董承起事，另一份，朕已在那位皇叔追擊袁術前交給他了。
「聽說劉備出兵相當倉促，倉促之間，究竟有什麼人，送了樣什麼東西，又送到
哪個人的手中，恐怕連愛卿也不見得知道吧！雖然朕對那皇叔一點印象也沒有，
反正這年頭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當皇叔。不過這劉備看來是個老實人，應該不
會讓朕失望。」
果然！所以劉備才要匆匆離開許昌，滯留在徐州不還；所以董承才會在劉備離開
後才動手起事。不過，現在還來得及，徐州人心未定，只要我趁早出征...
「那位皇叔，也許不是愛卿的對手，不過，他就算敗了，也不會就這麼束手就擒。
愛卿不妨賭看看，如果那劉皇叔兵敗，會投靠誰呢？
而詔書，又會落入誰的手中呢？
就算劉備屆時不交出詔書，假如讓『那個人』知道了詔書的存在，他的下一步又
會是什麼呢？
假如愛卿選在這時逆天而立，局勢又會變成怎樣呢？」
我踉蹌退了好幾步，幸好，手扶到了後方的大柱，才不至於攤倒在地。是的，劉
備若敗，必投袁紹，假如詔書落入袁紹手中，假如袁紹知道詔書的存在...
想到這，我已無心再算，這一局，我感到我輸得徹底。我再也撐不住，整個人攤
在宮殿的地板上，只能用手支撐住身子。
「愛卿，朕的賭局，好玩嗎？」
皇上不知何時起身，繞到我的面前蹲下，手上拿著一只玉杯，輕柔地說道：
「不過，無人下注，只有朕莊家一個，這賭局是玩不起來的。」
皇上忽然「喀」一聲，把玉杯倒蓋在我面前。
「朕再給兩注讓愛卿來押：一注是張良，一注是韓信。愛卿，押哪一注？」
張良功成身退，明哲保身，韓信積極進取，卻落身死，我有得選擇嗎？我絕望地
正要開口時，皇上卻又阻止我。
「不成！兩注都不成！」
我愣住了，既不能退，也不能死，那我還有什麼選擇？皇上笑著把另一隻手搭在
我的肩上。
「曹操，現在四方諸侯還有不服，朕還要愛卿為朕安內平外呢。所以，愛卿不能
當張良，更不能做韓信。
朕再給你另外兩注可押：一注周公，一注文王。愛卿，押哪一注？」
我感到內衫都被冷汗浸透，說不出話來。
「你大可誠實點，曹操，這一刻就讓咱們開誠布公。」
即便我說謊，皇上也早已知道答案。然而此刻，我想誠實地面對自己。
「文王。」
皇上仰頭朗聲大笑，笑聲一波疊著一波，迴盪在宮殿樑柱之間。
「哈哈哈！愛卿果然好誠實！」
然後，只見皇上笑著起身，留下倒扣的玉杯在我面前，轉身回到席上。
「為了獎勵愛卿的誠實，這場賭局就先到此吧，等到武王來了咱們再繼續。」
我勉強撐起身子，站起來。皇上坐回席位上。
「不過，可要告誡那武王：
天子不必懂治國，卻不能不懂治人，尤其是治權臣啊。」
這樣就結束了嗎？我猜，皇上的籌碼，還沒用完。
「微臣直言，詔書該不只兩份吧？」
皇上抓了抓頭，又搔了搔脖子。
「誰知道呢？朕日理萬機，究竟批過了多少公文，朕也記不得了。愛卿也別想那麼
多了。」
看皇上一副無賴樣，我忽然心頭一陣火。
「這就是王者之道嗎？」
皇上抬起頭，饒富興趣地看著我。
「什麼？」
「王者之道，就是用詐術坑害忠臣嗎？」
「愛卿是在說自己嗎？」
「董承！」
皇上歪了歪頭。
「董承雖然忠心，可是無能。他只會讓大權旁落有心人的手中，與其這樣，還不如
把賭注押在愛卿身上。況且漢朝之衰，始於外戚爭權誤國，就算愛卿不殺董承，朕
遲早也得除掉他。
至於董妃......」
皇上提到董氏，神情忽然落寞下來，那刻，皇上才變得像個普通的青春男女。須臾，
皇上幽幽接道
「只能怪她姓董了。」
皇上說完，看著自己的雙掌，而我，不再作聲。想想，什麼朝廷、什麼天子、什麼
天下蒼生的厚望，也不過就是如此，一齣齣見血的鬧劇。
「愛卿，當天子有什麼好？
哪一代的皇帝，沒有手刃至親過？
哪一朝的天子，雙手不是沾滿鮮血的呢？」
皇上幽幽地嘆口氣。
「退下吧！」
我也輕嘆了口氣，行完臣子之禮，退出宮中，後宮裡剩下一個天子，一個孤獨的王者。
* * *
董承、王子服盡皆誅除後，曹操掌握了朝廷局勢。可是，曹操一直到死，都不曾提過
「篡漢」二字，而每當曹操聲勢鼎旺時，朝內朝外不知為何，總會不時又冒出「奉詔
討賊」的叛亂，更令曹操不敢妄動。
直到曹丕繼位。
這天，獻帝與幾個隨從來到受禪台前，望著高聳入雲的台階出神。
「皇上，請上台吧！」 「魏王在等您了！」
獻帝麻木地環望文武百官一眼，下馬上台階。每上一階，往事似乎就浮現出一段在
眼前。還記得半個月前，幾位老臣還匐在獻帝的腳邊哭諫道「皇上，您還大有可為，
何苦將百年基業如此斷送？」
「大概，是因為懶了吧。」
獨自走在台階上，獻帝喃喃自語。
「賭局，玩膩了。」
受禪台上，獻帝看著曹丕又退、又進，做作之至，心裡暗自嘲笑。
「可惜，武王不如文王。」
獻帝決定幫忙推他一把，逕自上前，把手中的玉璽送到曹丕懷裡。
「換人作莊了。新莊家，可要好好幹啊。」 「什麼？」
曹丕忙著迎接台下的歡呼聲，卻沒聽清楚隔壁的前任皇帝說了什麼話。
「朕...微臣啟稟皇上一句忠告：皇上不必懂得治軍、不必懂得治國，卻不能不懂
治權臣啊！」
雖然只是耳語，這回曹丕卻聽得一清二楚。
「祝皇上萬壽無疆，微臣告退。」
曹丕目送獻帝緩緩下台階，然後目光又轉到台下的文武百官之間，
最後，停在司馬懿身上。
* * *
曹丕篡漢後不過兩代，大權旁落司馬氏手中。爾後，司馬炎篡魏，不久，三家歸晉。
中原的苦難，卻才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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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走在無名相簿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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