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之後，無情之前】 芳曦
星疏，藍黑的夜幕漸淺，微光初露。
由坐而立、由靜而動，在谷間攀行、無滯無急，終在山巔凝駐，
眺望朝陽破出雲海，青色的頤長身影襯上曦照，優雅地似幅水墨。
流水冷冽，男子在溪中大石上卸去下山途中撿拾的枯柴，便立於
渦中劈起柴來；無論是粗如成人軀幹、細如嬰兒四肢，都被他以
小斧縱橫均分為四、再不斷劈分、直至全部皆僅手指粗細，而所
有切口盡是平整。
柴盡。溪旁的樹叢間，隱約見得一抹青影倚幹，隨著枝條輕晃，
以手中薄而鋒銳的小刀，將方才砍後成色較好的幾支細條，刻劃
成簡樸卻細緻的釵飾。
夜色如墨。屋前的高竿上吊著酒罈大的竹篾，隨風搖盪旋轉，男
子身形騰移，將手中的細枝射出，最後一支斷了繫繩，他一抄手
拿下了竹篾，篾面上平均分佈著突出一分的細條，審視之後雙手
一振，細條飛出繞身三圈平地沒入。
兩日後，正午。
男子走出木屋，在這自己從無到有一手打造出的生活環境前駐視
了盞茶時分，而後拎了青色布包緩步離去。
＊ ＊ ＊
「迎賓樓」。
每個大城鎮，都會有幾間規模不小的酒樓，大多數不是稱「聚賢」
就是「迎賓」，而且三教九流之士皆有，是消息流通最佳之地。
這個鎮並不小，所以也不例外地有間來往雜遝的迎賓樓，但它的
名聲卻比其他間都響亮，除了夜間關店的幾個時辰，外地本地、
常駐偶來的客人來往不息，總把伙計們忙得每日結束後累癱床上。
未時剛過，一道青色身影在迎賓樓外停下，與店內的小二點頭致
意後，便熟練地擺檯鋪布，此時已有一群女子匆忙圍來，熱切地
看著他從包囊內拿出的飾品，然後有如搶奪珍寶一般，以衿持但
飛快的速度伸手挑拾，這般脂粉氣息形成的緊張氣氛，相較於酒
樓內的陽剛，成了十分強烈的對比。
某位靠窗的漢子瞧著樓外的熱鬧，招來難得靠在檯邊歇腿的伙計
問道：「連京城最大的酒樓也不像你們天天客滿，你們這間迎賓
樓是有什麼特別之處啊？還有，外面那個是怎麼回事，不是說樓
旁都不讓人擺攤的嗎？」
伙計笑道：「客倌想必是頭一次來吧？先回答您第二個問題，您
也看到啦，這人的東西多受歡迎，擺了三個月，次次都是傾囊而
歸，只要買過一次的人，不論男女都會變成忠實的顧客。不信？
您等會兒親自去看看就會知道啦。
至於這第一個問題，每個頭一次來的客人都問過。您看到牆上那
兩塊木牌了吧？那就是答案啦。」
漢子抬頭望了望，三尺長的木牌掛在入門的大牆上，一塊畫著山
谿流水，另一則是空白無物。伙計解釋道：「這其實是一道謎題
，每個人都可以在空的木牌上寫下自己的答案，如果出題者認為
這答案是對的，就會邀您上樓一見。
本來呢這也沒什麼，就是出題者的興趣，想藉此交些朋友，畢竟
也不是什麼有名人物，但被邀上樓的卻從沒一人有機會真正見到
出題者，於是想來嘗試的人越來越多，答題的想看誰厲害、不答
的呢想看熱鬧，這七天一次的出題，就變成我們的特色啦！」
樓外的青衣男子聽著伙計與客人的對談，一邊注意眼前的買賣，
一邊分神注視著牆上的那幅畫。三個月來，詩詞、山水、人物、
花鳥皆曾入題，被邀上樓的不乏名人雅士、俠貴公子，但個個下
樓的神色都是迷茫，只說得出房裡的擺設雅致，卻不曾見過一人
、聽過一語。
原本他對這般的情狀不以為意；雖然藉著自己的作品，他有機會
認識出題者的隨身侍婢，知道出題者是位年輕的姑娘，至於原因
什麼的，他不曾、也不想多問，單純跟他人一般，只是對於怎樣
的人能真正吸引到那位姑娘，抱著好奇的心態。
但今日卻是例外。畫中的情境分明是自己先前居住之地，但那裡
極為隱密，應是無人知曉，因此當初才會隱居於彼，可畫中連木
屋後方的柴堆都隱約顯露，描繪之微令他心驚。
頭一次他動了念，想一探出題者的背景、及她真正的動機。等到
人稀關店之後，他才向掌櫃借了筆墨，在空牌上畫下雲霧裊繞的
日出東山之景，並在上方小題「雲深不知處」。
三日後的傍晚，他站在迎賓樓外看著客人摩肩擦踵緊貼而坐，比
平日多出一倍的人數，不禁訝異。相熟的伙計看他不得其門而入
，好不容易擠了出門陪笑臉道：「公子真是對不住，這幾日來人
委實太多，請稍等片刻，讓小的幫您找個空位。」
他搖頭道：「這是無妨，我換個地方去就是，人多我也不慣。但
是否有事發生，否則怎會如此盛況？」伙計擦著臉上因室內悶熱
逼出的汗，喘氣道：「前兩天開店時，發現有人在半夜回了上次
的畫題。出題的姑娘想邀約一見，很多人稱是自己畫的，卻上樓
不到一刻都被一一請出。」他指指走下樓的頹喪男子：「他啊，
已經是三天來的第八十個啦，真不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有那個
能力就自己回一幅嘛，被請下來不是更失臉面嗎，有什麼好冒名
的。」
謝過伙計的回答，他抬頭望向樓上緊閉的廂房。看來，這姑娘很
清楚要尋找的是什麼樣的人，但為何如此大費周章？
意欲轉身離去，忽聞樓內一陣騷動。他轉身一看，掌櫃正在卸下
牆上的山水，換上一幅字聯，草書「笑捻詩音破月來」，簡單的
幾個字，卻讓他如雷擊身、呆楞無力。
下句該怎麼接，沒人比他更加清楚，畢竟上句原本就是出自於他。
只是，怎麼會…怎麼會是她？他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一切，但
看了這麼幾個月的字畫，卻從未認出她的筆風，直到今天才回復他
熟識的婉約。這樣的改變，是因為發現先前那人是他嗎？她這麼做，
究竟為了什麼？他已經遠遠的離開了，如此相逼又是何苦？何苦……
＊ ＊ ＊
夜半時分，星月高掛。
青衣男子拎了壺酒，形色落拓地站在迎賓樓外，等待樓上廂房搖
曳的燈火直至光滅。他輕輕挑開門閂進屋，癡癡地望著木牌，深
刻的眼神似乎要將字句雕在心上。屋外的打更聲響起，恍然回神
發現自己已經站了一個更次，從懷中掏出不離身的刻刀，深吸口
氣在空白的木牌上也以草書刻下「霜凝梅淚尋歡去」，而後，踏
月而出，影子在他身後迆邐成寂寞的暈染。
隔日清晨，迎賓樓上的廂房門猛地打開，一名絕色女子急步下樓，
又驚又愁地看著牆上的兩幅字，直到侍婢近身，她才緩緩地摘下
木牌抱在胸前，以指描劃著木上的勾勒，遠眺樓外紛擾的長街，
久久。
而淚，無語無息地，靜靜流下，在她的頰邊，凝成一粒如花的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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