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不琦君
這兩天琦君走了,從民初到後現代,九十年頭委實可觀。
可觀在人類向善力量的真摯信念,
可觀在那份對「文」與「學」的通澈理然。
去年,眾說紛紜霧裡看花若有此事卻無明證(幾篇國高中的可笑文章便可茲「明證」,
則台灣學統計的該當自墮太平洋了)的學子國語文低落現象,
讓一向不為天下人後的余老同曉風姐挺身痛批杜老師,
同時出了一部集眾作家國語文學思歷程的著作,
這當兒,君姐默默的在書裡放了一篇她對初中兩位師長在文言白話各有所長的回憶。
台灣學生才有了典範式的反應:「啊!她還沒死?」
無論國高中或大學課外讀物,我們所認識的君姐,
總不出一對動人的金鐲、故鄉的楊梅、軍閥父親潘鑑宗氤氳此生的煙愁,
還有,盤據歷代學子腦海,
那位符合傳統中國婦女美德(有誰可以明確說明這是什麼意思?),
但又開明到讓女兒入洋學堂,黑裙翩然白襪皎然,習得一口洋文滴溜的母親。
哦,別忘了,還有被挪以諷刺親民黨,
出自公視那不甚成功的葉錦添服裝大戲「橘子紅了」。
這,就是琦君?
早期的台灣國語文課本及文壇,總愛規劃出獨特的一個集團「閨秀女作家」,
甦活城南舊事和老北京驢打滾的林海音,是閨秀。
譜出北窗下那鮮靈活絡珠璣字云的張秀亞,是閨秀。
寫景造像細膩萬分,為當代屈賦研究權威的蘇雪林,是閨秀。
燕大才女入主文壇的短篇小說能手凌淑華,是閨秀。
有什麼不是閨秀的?
霞飛路旁的張愛玲,呼蘭河畔的蕭紅,還是(萬一)變了性的白先勇?
語意不明的分類中,琦君後半生的創作彷彿輕煙一縷,
對傳統詩詞的研究心得、旅美的文化感觸(這議題上大家彷彿只知陳之藩)、
「我家龍子」的叛逆與貼心(被白先勇的龍子蓋過了)、在文學教育上的呼籲等,
一概入不了台灣對琦君的理解。
直到現在的中華民國九十五年,
讀者仍執著於浙江永嘉的山靈水秀,
肆意投身那溫婉的母親、好動的小春、滄桑的長工、威嚴的父親等構築的核心家庭,
以及,在此周遭、由啟蒙師、私塾、文言文,和洋學堂的白姑娘、女教師喬搭起,
似今如古,若近即遠的民初世界,
我們終於可在歷史課本的袁世凱、北洋軍閥、黃金十年外,得到心神淨憩的福份。
這樣的琦君,既永恆又不永恆。
一個被人遺忘後半生作品的作家,
一個被忽視寫作風格轉折的作家,
一個被教科書既定術語(溫婉敦厚?文風不像李敖嗎?)固鎖與強暴形象的作家,
無法暢所欲言自己創作心路,
讀者也沒那閒空接受動人金手鐲外的文感刺激,
這樣的文學教育,
除了教出一代代對文學冷感的學生與自命不凡建北流文學憤青這兩極外,
台灣得到了什麼?
對琦君而言,名滿華文世界之際,這該是她底心黯然的一角。
琦君走的不是時候,
耐著性子穩著尻,
人捂著桌,搜遍網路所有有關她去世的新聞回顧,
希冀覓得琦君一生的蛛絲馬跡。
畢竟人是凌晨走了,十二小時後製作的新聞,總該有點樣子。
結果,你們早也猜到不是?
琦君不再是琦君,
只是教科書上必須補上修改生「卒」年份的數行墨字。
琦君不再是琦君,
一位典範作家的隕逝,
總不敵弊案可供社會焦點用以規避的堂皇藉口。
琦君不再是琦君,
當眾人對作家永遠只以某一階段的文風掌握她的生命的時候。
寂寞時,就著一燈如豆,有阿榮伯伯伴著的琦君。
背書不順受罰時,兩手捏著鹹豆數數,不時偷塞一口的琦君。
故鄉請陪嫁酒時,身著銀白旗袍流蘇高跟鞋,大踏入禮堂向新人回三鞠躬的琦君。
頭大於代數運算時,不忘閒嗑永嘉紫楊梅,梅汁濺落算學簿的琦君。
失怙時,母親以枯手替她別好鬢旁白絨花,整鬆被窩的琦君。
除去這些,我們對任何一個作家的寫作人生究竟認識多少?
這牽涉到人如何去認識、理解另一個人,也是所有人一輩子都會面臨的大哉問。
在上帝已死,真理不再,黃鐘毀棄,任何價值必經解構批判的時代,
此處再提琦君的死,似乎有建構文學典範權威的疑慮。
然而,文學的關懷有其核心價值存在,除了文以載道的套語外,
作者本身的文風流轉與人生脈絡更是關鍵。
當琦君只被當成文學上的琦君去理解時,
我們的文品便面臨了應當反省的地步。
君姐,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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