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琴劍六記 第九回(2)
……人群中間是一張矮几,几上放著筆墨紙硯、木盤竹
籌,好一副齊整的算命家當,桌子後方有一草席,草席
上趺坐著一個仙風道骨、山羊鬍子、道貌刻薄、獐頭鼠
目的奇男子,此人姓莫名一言,年約四十餘,能洞曉神
機、強改天命,乃是長安城中有數的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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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續前文)
這一折騰可又是一個多時辰,寫到天都黑了嵇湘竹才終於寫完。顧抗為了不
讓人發現自己在幫嵇湘竹答題,將自己那張試卷翻過來又翻過去,一池墨磨了又
添水、添了水又磨,卻一直沒添半個字,天快黑時,還去向考官領取蠟燭點上了
。
酉時中兩人終於交了卷子,回到座位上收拾考具。此時朝堂中只剩下三十餘
人還在埋頭苦思,秋深風涼,燭火飄搖,景象頗為淒清。嵇湘竹對顧抗說道:「
今日承蒙顧兄相助,此生不敢忘此恩德,嵇某若得僥倖上第,必然十倍報答顧兄
恩情!」
顧抗心知嵇湘竹絕無可能上榜,淡淡說道:「顧某不過於老莊之學熟習一些
而已,其實文采遠遠及不上嵇兄,嵇兄未免太過客氣了。」
嵇湘竹假裝沒聽出顧抗語帶譏諷,說道:「不敢,不敢。」
顧抗一邊竹簍等物揹到背上,一邊道:「顧某得先走了,後會有期。」
嵇湘竹拱手道:「顧兄再會。」也提起隨身行李,轉過身去。
顧抗見到嵇湘竹瘦削的背影和身上那一襲單薄舊衣,一時同情,問道:「嵇
兄今晚可有去處?什麼時候要回江南?」
嵇湘竹並不回頭,道:「嵇某在城南有落腳處,不勞顧兄費心,這江南嚜?
是暫時回不去了。」一句話說完,往前走去。嵇湘竹才剛走出幾步,馬上就有興
慶宮侍衛前來招呼,詢問他住處,要替他準備禁夜行路的公文。顧抗隱約聽到嵇
湘竹對侍衛提到大業坊,曉得那是長安城南人口極其疏落的所在,坊內菜園、果
園、墓園三樣加起來比民居還多,從興慶宮徒步走回去少說也要大半個時辰。
季家所在的崇仁坊與興慶宮相距不遠,顧抗悠閒地走回去,也不過一刻鐘多
就到了。繳付了公文進到坊門內,顧抗見到的卻是另一個世界,各大酒家依然燈
火通明,人聲鼎沸。回到坊北季宅,顧抗才剛把竹簍子放下,季仁醴第一件事便
是拉著他往門外跑,說是要慶祝顧抗考完試,去吃一家消夜有名的小店:「那酒
啊,是季家純釀,也不用多說了;那魚粥啊,不同凡響,魚是上好的龍鯉,蔥是
每日城南新摘的珠蔥,米是江南上品,胡椒是西域運來的頂貨;咱們便不說魚粥
,也還得說那酒蒸魚腸與水晶魚片──唉,真是人間仙食,元抗你若不曾吃過一
回,可別跟人說自己住過崇仁里!」
隨著季仁醴玩耍,顧抗倒也不用多去在意考試之事。季仁醴問起顧抗有幾分
上榜的把握,顧抗只是搖頭笑道:「百裡取一的考試,我又哪裡敢有幾分把握了
呢?」其實顧抗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隱隱覺得,當日少說有八九成考生見到
試卷便一臉愁容,顯然五百多人當中,多的是像嵇湘竹那種濫竽充數之輩,自己
的卷子畢竟寫得不差,上榜機會應該不小。
因此顧抗只希望日子過得快一些,放榜之日趕快到來。白天季仁醴去東市看
店,顧抗不想在季家宅院裡枯等,就一個人騎著黑馬去城外馳騁兜風,或者到西
市去看江湖藝人的魔術表演。
秋盡冬來,長安的天氣越來越冷,這一日顧抗騎著黑馬,穿上新買的嶄新袍
服,又走到西市晃蕩。顧抗在西市逛了一會,見自己喜愛的胡人雜伎沒來,覺得
有些失望,便從南側市門離開,打算要走一條以前沒走過的路回去。走到了開化
坊與安仁坊之間,顧抗見到右手邊薦福寺浮圖院的十五重塔高聳插天,不禁輕輕
一勒韁繩,駐馬觀賞,心想:「聽人喚這塔作小雁塔,怎地看起來似乎比城南的
大雁塔還要高上一些?」原來這薦福寺也是長安城中一處名勝,單是主院便佔據
了開化坊南側半坊之地,當時許多善男信女會到此地聽僧人講經。薦福寺在對街
的安仁坊北側另置有一處浮圖院,並不開放給一般遊人參觀,院中佛塔林立,乃
是佛門聖地。其實浮圖院中最高的這座十五重磚塔,高度還及不上城南慈恩寺的
大雁塔,只是因為塔身窄瘦,反覺高聳,顧抗又是從近處觀望,一時便有了此塔
更勝彼塔的錯覺。
顧抗看了一會,正要繼續往前行去,忽然見到一雙女子從對街的大薦福寺三
門走了出來,其中一個少女面容好生熟悉,那不正是秦楚門的年輕弟子阿管嚜?
阿管身側那個女郎容貌甚美,又畫了妝,頗有幾分妍媚之氣,顧抗卻沒見過。阿
管身上衣料已然甚佳,那女郎的服裝飾物卻還比阿管要好得多,年紀似乎也要比
阿管大上幾歲。
顧抗心想:「兩個女兒家到佛寺聽經,穿得如此講究,怎麼卻沒有乘車也沒
有人陪?」一時心下好奇,乾脆躍下黑馬,一手牽著,隔著一段距離尾隨在兩女
之後;反正天時尚早,自己又甚無聊,有些事情打發時間總是好的。
顧抗見到阿管與那女郎一路往東行去,本來以為是要回崇仁坊,卻沒想到穿
過啟夏門大街後,二女竟走進了親仁坊的北坊門。顧抗以往從沒到過親仁坊,只
怕坊內街橫曲亂,失了二女行蹤,連忙加快腳步跟上,可惜進了坊門之後,中央
街上已經見不到二女身影,不曉得是彎進哪條橫巷了。
顧抗一時懊惱,後悔剛剛沒有直接上前跟阿管打招呼,正在坊門邊猶豫是否
要繼續前行,卻給當班的坊巡看見了。坊巡見到顧抗牽著黑馬,站在坊門邊不往
前去,似甚疑惑,便上前對顧抗說道:「這位公子,若是要去昇陽觀,前頭第四
條橫街左轉,走到底處往右看便是了。」
顧抗雖然覺得奇怪,還是向坊巡拱手作揖,謝過了指路之恩,心想:「顯然
這日『昇陽觀』有什麼大事,他才以為我也要去。罷了,反正閒來無事,便去看
看熱鬧也是不妨。」
依照坊巡指示找了一下,顧抗果然找到了一個叫做昇陽觀的道觀。那觀院佔
地不廣,建築雖老舊而雅致,庭中栽植了不少松柏,枝幹矯矯,曲折如龍,只可
惜老君殿旁的一株大松樹下,擠了一群道氣全無的世俗男女,破壞了這一片清幽
景致。
顧抗身材較高,走上前去踮腳一看,便已把人群內外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啊哈!這豈不是舊識新交全都上戲了嚜?原來人群中間是一張矮几,几上放著筆
墨紙硯、木盤竹籌,好一副齊整的算命家當,桌子後方有一草席,草席上趺坐著
一個仙風道骨、山羊鬍子、道貌刻薄、獐頭鼠目的奇男子,此人姓莫名一言,年
約四十餘,能洞曉神機、強改天命,乃是長安城中有數的騙子;桌子前方亦有一
草席,席上跪坐著一個寬衿窄袖、飛髻金釵、身姿要妙、容色妍麗的絕色佳人,
此女姓名不詳,頗能令顧抗嚮之往之好奇之,而此女身側另有一清秀少女垂手侍
立,狀似跟班、大有來頭,乃是秦楚門長系長老斐箏娘之師姪阿管是也。
顧抗心底暗道:「這姓莫的又要騙人了,且看顧某如何拆穿這裝神弄鬼的把
戲!」放開黑馬韁繩,不管三七二十一擠上前去,穿過圍觀眾人,站到了阿管的
斜後方。眾人見顧抗穿得派頭、牽著駿馬,還以為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子弟,不敢
硬攔,只好在心中暗嘆晦氣。
阿管認真聽卜,並沒發現顧抗來到;但莫一言卻是個老江湖,眼觀四面,耳
聽八方,周遭所有動靜都在掌握之中,不只早已發現顧抗擠到人叢中來,就連顧
抗一臉想打歪主意的神情也看得清清楚楚。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有人要來拆檯,這
種場面莫一言見得多了,絲毫不以為意,繼續從容不迫地對那女郎說道:「固然
待人之道,恭無不適,然而若非情勢既不可前,亦不可退,小娘子豈會陷入這一
個恭字之局?這『恭』之一字,雖然非凶非害,但依莫某之見,卻正是一個最最
難解的僵局。唉,難解,難解之至!」
女郎不豫道:「莫先生確實知曉小女子欲卜之事嚜?為何斷言是難?」
莫一言笑道:「自然知曉。小娘子所欲卜者,乃是人之不能不有,卻又不便
在此大庭廣眾之下明言之事,莫某說得對也不對?」
女郎道:「是便是了,不過這樣還不如不卜呢。說到底,莫先生就只有這麼
一個『難』字嚜?能否多給小女子一些指點?」
顧抗在旁聽卜,心中不禁暗罵:「什麼是便是了?你既來了此地,又不肯明
說要問什麼,那自然是不便在大庭廣眾之下明言之事。這等傻話誰也會說,又算
得上什麼鐵口直斷了?」
莫一言並不開口,低頭沈吟良久,欲言又止。圍觀眾人等得頗不耐煩,開始
議論紛紛。
女郎道:「莫先生有話就請直言吧!」褪下了左腕上的玉鐲,似乎就要以之
交換莫一言的天機妙語。
莫一言連忙伸手制止,道:「小娘子且慢!今天三文錢卜一課,乃是太上老
君的指示,我不能多收謝儀,否則小娘子會害莫某折了陽壽。小娘子若要酬謝莫
某,就等改天吧。莫某正在拆字,小娘子不要著急。」這以退為進的手法雖是莫
一言攻無不克的得意把式,但是顧抗一個多月前已在刁記酒店看過一次,因此並
不覺奇。
等女郎將玉鐲戴了回去,莫一言才說道:「恭者,共心也。無心之物不能與
共,不能與共而恭,那便是致禍之源。因此小娘子三年以內都得留意『失心』之
物,若是一物本該有心卻偏偏無心,那小娘子就該避而遠之。若小娘子能謹守莫
某之教,則三年之後,否極泰來矣!」
女郎問道:「何謂失心之物?」
莫一言搖了搖頭,道:「小娘子日後自會見到此物,莫某此時無從告訴。」
女郎謝過莫一言,站了起來,阿管正要上前攙扶,一側身,卻見到了站在旁
邊的顧抗,不禁一愣。顧抗傾身略略靠近阿管,低聲道:「阿管姊姊,我與這莫
一言有帳要算,你能等一會嚜?待會同你說話。」阿管臉上一紅,沒有回答,扶
著女郎走到旁邊去了。
今日莫一言得到太上老君的指示,專程來到昇陽觀擺攤,替一百個人卜卦,
每卦只收三文錢,乃是不可多得的貪便宜機會,圍觀眾人一見女郎起身,立即開
始喧嘩,無非是想要莫一言揀選自己課卜。可惜莫一言將桌上事物擺弄整齊後,
誰也不點,一抬頭便對顧抗道:「顧兄弟今日來尋莫某,想來是有什麼疑難未決
之事了,何不坐下與莫某談談?」
顧抗大方走上前去,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三枚制錢,往桌上一拍,笑道:
「正是如此!上回顧某見識了莫先生的神算,佩服之至。告辭莫先生後,顧某思
之再三,左想右想,總覺古往今來之所謂良卜,無有過於莫先生者,便是古時天
子用以決斷國事的靈龜,也是遠遠及不上莫先生!因此顧某心中一有疑難,便又
來找莫先生了。」
顧抗繞彎子罵莫一言是烏龜,大概也不是沒人聽出來,可是聽得出來的人全
都裝作沒有聽見,只有阿管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阿管身旁的女郎吃了一驚,連忙
伸手把阿管的嘴巴摀住。
莫一言不動聲色,微笑道:「抬舉了,抬舉了,我又哪裡及得上顧兄弟呢?
兄弟今天有什麼問題要問?」
顧抗道:「不瞞莫先生說,顧某這次來到長安,乃是為了應那『明四子科』
制舉。朝廷新辦制舉之事,莫先生可曉得嚜?」
莫一言心下暗笑,想道:「你要來拆我檯子,什麼不問,偏偏就問這考試之
事,豈不是太沒見識?天底下哪個算命先生沒斷過千百個科場卦?管你問得再刁
鑽,行家都有備好的回答!」點了點頭,說道:「那是九月廿四日之事了,禮部
放榜,大概就是在這幾日之間了。顧兄弟才高八斗,想來是有十足把握。不過啊
,天下之事往往難言,人之以為必然者常常不然,人之以為不然者有時卻又果其
然,顧兄弟說這等事奇不奇怪?」
顧抗不理莫一言,繼續說道:「莫先生曉得便好。顧某那天考完了試之後,
便陪著一位姓季的朋友去了崇仁坊一家煮鯉魚湯粥出名的食店,那魚粥真是鮮美
極了,可惜還不如當年我在江南喝過的魚粥遠甚。」
莫一言道:「莫某少時學卜,也在江南住過幾年。江南的魚粥魚湯確實鮮美
無比,長安的龍鯉雖好,興許也是有所不及。」雖然隨口回應,莫一言心下卻頗
覺奇怪:「原來不是要問我科試嚜?故意扯到什麼魚粥、什麼江南去,難不成是
想考較莫某地理?」
顧抗道:「莫先生有沒吃過江南魚粥,這倒不怎麼要緊。話說顧某吃完了魚
粥之後,拿出了銅錢付給食店,突然發覺一件趣事──原來銅錢正面有字,寫著
『開元通寶』四字,另一面卻是素面,沒字!」
莫一言愕道:「怎麼?」
顧抗道:「於是顧某回到住處,便不斷把玩銅錢,發覺若將銅錢往桌上擲去
,有時正面朝天,有時背面朝天,著實好不有趣,可惜這正面背面卻不能由人決
定。就如同適才莫先生所言,天下之事著實難料。你猜他是正面嘛,他有時偏偏
是背面;你猜他是背面嘛,他又有時偏偏是正面。顧某試了又試,總是參不透其
中玄機,料不到下一回是正面還是背面。因此啊,顧某想問問鐵口直斷的莫先生
,若是這回顧某把三枚銅錢擲出──」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三枚制錢,顧抗續道:
「──該有幾枚正面朝天?又有幾枚背面朝天呢?若是莫先生占得準了,顧某才
好付這三文錢的卜費哪;若是莫先生占得差了,那麼不好意思,顧某這錢可就不
能付給莫先生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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