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有時〉30
You miss it. And you're gonna miss it forever.
衛寧是在一疊待審稿的作品中看見這句話的。看見當下,她不禁會心一笑。很
有意思的一句話不是嗎?雙關地恰到好處,卻讓她想起她與又思間牽扯不清的
關係。
永遠,什麼叫做永遠?科學家對時間有其精準的定義,但對一般人來說,時間
只是一個相對的量詞。譬如等待的時間很長,相聚的時間很短;又譬如,決定
的時間很長,下決定只是一念。一念有多久?佛經說,「一剎那者為一念,二
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
一夜有三十須臾。」換句話說,所謂的一念,也就在0.018秒之間。
不過就0.018秒,竟得再花上無數倍的時間來承擔這片刻的決定。
而當年紀越長,便越知道這 0.018秒有多可貴。為了避免一著錯滿盤錯,人花
更多時間想著該如何下決定,可總讓年輕人笑話在這瞬息萬變的時代中,這樣
的行為無異是顢頇的代詞,怯懦遲緩的膽小鬼。
於是—
你錯過了,便也永遠錯過了。你錯過了,便也只能想念,直到永遠。
衛寧知道她不想再錯過了。如今的她已經做好準備,終於能承接一個人走入她
的生命,與她攜手共老,而那個人只能是又思。
她覺得自己從沒這麼有行動力過,果斷地取消香港的座談會邀約,卻還是訂了
飛往香港的機票,一個人,沒有Lea。
「媽咪,我真的不能跟妳去?我也想見楊阿姨。」
看著Lea 撒嬌的神情,衛寧差點心軟答應,最後還是搖了搖頭:「妳乖,在台
灣陪外公外婆。媽咪跟妳又思阿姨有很多事要談。」
「開玩笑的啦。」Lea 笑了笑,帶著得逞的表情。誰會這麼傻當電燈泡呢?當
然是等媽咪跟楊阿姨一起回來啊。「對了,我會幫妳保密,不會跟外公外婆說
。」
「妳這丫頭。」自從母女倆說開了又思的事,Lea 便彷彿小軍師似的,東出一
個主意、西出一個主意,起勁地要將她跟又思拉在一塊兒,讓衛寧有些哭笑不
得。可或許正因為Lea的積極,衛寧才能很快重拾信心,爭取她的未來。
老實說,那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受到女兒的鼓舞、決定追求自己的人生。直到
飛機直衝雲霄,望著窗邊飛掠的白雲,輕飄飄地,衛寧才猛然驚覺,原來過去
這些年來她從沒有向任何人坦承過自己的感情。沒有朋友的支持、沒有家人的
理解,她就這麼踽踽獨行,陪伴著寂寞。她用工作填補起偶然襲上的空虛、以
孩子作為不談戀愛的藉口,可原來她真的需要一個人。Lea 像是一道出口,她
揚著手大聲說:「媽咪,妳快出來。」出口有陽光,能跟人分享的感覺真好。
「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又思筆直朝她走來,面帶微笑。「好久不見。」
歲月終究在又思身上留下痕跡。無論是眼眉的細紋還是面容姿態,就連笑起的
角度,總是看起來有些相近又有些遠。
腦海裡一張張重疊的影子交錯成一層又一層的楊又思,原來,十年裡老的不只
是時間,還包括了記憶。那麼在妳眼底的我呢?是不是也一併跟著老去?
衛寧輕輕一笑,聲音裡帶著難以察覺的緊張:「好久不見。」我們曾經都太傻
,以為天長地久永恆不變就是永遠,其實真正的永遠是一直在變的。就如我們
都太想留住時間,但留住的只是記憶。
香港的接機大廳充斥著不同語言,還有此起彼落因為相見而發出的歡呼聲。人
很多,一輛推車猛地煞車,橫插過兩人,打斷她們倆間的眼神打量。「小心!
」又思忙將衛寧拉到身旁。
先於感官的,Penhaligon's一股甜木香立時充盈鼻腔。同樣的牌子不同的香味
,那是衛寧不熟悉的,屬於又思的味道。
恍惚間她突然想起沈荷。臨行前她跟沈荷要到又思的聯絡方式,沈荷說又思會
來接機。這其實出乎衛寧意料之外,她原計劃到了香港後,再跟又思約出來見
面。可電話那頭的沈荷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衝動是件好事,它會讓人奮不
顧身。」
是這樣嗎?她覺得她與又思間更像是開在山路上的疾行車,總是一個突如其來
的急轉彎,便衝進黑暗裡,連前方是不是懸崖都不知道。
是她提議搭機場快線的。一件行李,輕衣簡裝,沒有搭計程車的必要。又思倒
也不反對,笑笑地跟著人潮買票。看著她排隊的背影,衛寧暗自鬆了一口氣。
其實衛寧從沒在香港搭過機場快線,每次都是邀約單位安排了車接送。雖然搭
計程車很方便,但卻有長達四十分鐘的時間得跟又思待在狹小的空間,在分開
十年後,那樣猝然靠近的距離不是一時半刻能適應的。
列車啟動,直朝前開去。衛寧興味盎然看著窗外風景,彷彿有莫大吸引力似的
。
「在想什麼?」口氣就像不曾分開十年,太熟悉了,信手拈來。
在想自己是不是太衝動了,就這麼冒冒失失跑來。赤裸裸地,將自己攤在妳面
前。
—衝動是件好事,它會讓人奮不顧身。
話到嘴邊轉了一轉:「香港變了很多。」
她問她想什麼,她卻回答看了什麼。是時間拉開彼此的距離嗎?她的試探落入
一團棉絮中,不知究底,使不上力。「其實香港沒什麼變。以前是亞洲金融中
心,但現在經貿重心都轉移了,發展不像以前快。」又思順著衛寧的話,退回
到門外。「不過,」她頓了一頓:「可能因為發展的速度變慢了,我倒覺得香
港越來越有味道。是一種......」又思沈吟了一下,形容不上來。
「......洗盡鉛華的美麗?」衛寧接過。
「對!就是洗盡鉛華、歷盡滄桑的感覺!」兩人相視一笑,久違的默契一下子
心領神會。興奮過後,乍然停住,隱隱騷動的心不是她的本意。「不愧是編輯
,形容得真好。」又思訕訕補充。
或許她們都不知道該拿對方怎麼辦,彼此的試探到此為止,誰也沒近誰一步。
又思帶衛寧逛了很多地方,太平山的天主堂、新界的車公廟、赤柱的淺水灣..
....都是衛寧沒去過的。
明明香港就不大,一個個景點、一層層街樓,卻組成一幅連綿的景緻,風光無
限。
衛寧想起一次去上海,舊式洋房見證了西方的雄獅如何驚擾幽夢中的少婦,迸
發出一顆璀璨的明珠,冉冉初上,謂之東方。但舊洋房早已不復存在,有的只
是一層又一層新刷的漆,仿著當年的十里洋場。物是舊的,換了件簇新的老衣
裳,述的是當年的情懷,卻也不是當年。
衛寧問過一個老編輯,要退休了,是個法國人,怎麼會想搬到上海住?「上海
好,文化底蘊深。」從一個外國人口中聽到字正腔圓的「底蘊」兩字,衛寧輕
輕一笑。一旁的同事用手肘撞了撞她,帶點華人的優越與負氣:「什麼底蘊深
,還不是帝國主義作祟,想在上海租界回味以前的榮耀。」
衛寧對這太富政治意涵的對話不置可否。她只覺得人很有趣,好不容易飄洋過
海到了一處異地,尋找的竟然是一份熟悉感。最能牽絆人的,其實無關政治,
而是情感。她在香港這方地上,見到了另一顆明珠。至於又思,是不是也跟法
國老編輯一樣,因為有了牽掛的人事物,才對這塊土地依戀不已?
兩人來到大澳,原本就因年輕一代人口外移的小漁村,在時代交替中更顯得破
落。非假日的小漁港,連觀光客都三三兩兩,幾個攤子的主人看著又思和衛寧
走過,幾度欲言又止。他們學會了不顯張揚的招呼方式,怕嚇著生客,只眼珠
子盯著兩人一舉一動,隨時準備旅客突如其來的購買興致。
又思倒是熟門熟路,在猶如迷宮的棚屋間彎來繞去,赫然見到一塊搖晃不止的
招牌。「哎,好耐冇見。」老板輕快地擦桌擺椅,十分熱絡。
「這家的蝦子麵很好吃。」又思接過菜單,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便找對勾選的
位置。
聽見又思誇獎,老板看了衛寧一眼,笑笑地,沒半分惡意。一口生硬的中文:
「台灣來的?」
「是啊。」
「我帶朋友給老板捧捧場。」又思將菜單遞還,因著衛寧在,她講起中文。
「妳很久沒來囉。難得帶朋友來,我給妳加菜,蝦膏蒸五花肉怎麼樣?」
「太多了,我們兩個人吃不完。」
「知道了知道了。份量少一點,每道都嚐嚐是吧?妳們台灣人啊,肚子真小。
」大概跟又思很熟了,說起話來一點也不忌諱。老板在菜單上塗塗抹抹,直到
滿意了才離開。
菜上來,滿桌佳餚鮮味滿溢,令人食指大動。望著眼前這碗加了雞翅的蝦子麵
,衛寧有點瞠目結舌。口味是好的,但湯麵加雞腿還真不是吃慣的方式。也幸
好每道菜份量都不多,口齒留香之餘不至於生膩。衛寧注意到又思吃得不多:
「妳怎麼不多吃點?」她記得她是喜歡吃海鮮的,這間店又這麼好吃。
「以前有一次吃到不新鮮的生蠔,得了腸胃炎。從那以後海鮮就吃得少,也不
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多吃就覺得不舒服。」
如果妳很少吃海鮮,怎麼會跟小漁村的餐廳老板這麼熟?是因為—她嗎?衛寧
放下筷子,拿起濕紙巾掖了掖嘴角,「其實這兩年我也少吃海鮮了,醫生說膽
固醇太高,要節制。」
沒人特意提起Elaine,只是「她啊她」地無聲無息融入對話中。就像又思不問
衛寧為什麼會來,來工作的嗎?來玩的嗎?或許沈荷早在電話中就跟又思說過
。也或許又思不必問,也知道她為什麼來。
衛寧有些惱怒自己的不著力。已經過了三天,沒有人先開口,這一趟香港行更
像是漫無目的的旅遊,早該帶 Lea來的,她一定會很喜歡這些旅遊書上沒有介
紹的風土人情。不過就是海鮮,兩人突然看清其中的距離。跟三十幾歲那時不
一樣,當年她們的重逢還保有中學時期的激情和眷戀;現在的相遇,中間錯過
太多,漸行漸遠。
夜晚,Lea來了電話,口氣很興奮,帶著期待:「媽咪,結果怎麼樣了?」
不管怎麼說,在女兒面前討論自己的感情總是件難為情的事。衛寧只淡淡笑了
笑,不打算接話。
「不會吧,還沒有好消息?」掩不住的失望從電話那頭傳來。「我還跟沈阿姨
打賭,說妳們會在一起的。」
「沈阿姨在妳旁邊?」
「對啊,沈阿姨請我吃晚飯。」Lea 頓了一頓:「妳等一下,沈阿姨想跟妳講
電話。」
「衛寧?」
「還讓妳請Lea吃飯,這孩子也太亂來。」衛寧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
「這有什麼。」沈荷一點也不介意,她更關心衛寧的近況。「妳們還好嗎?」
電話那頭安靜了。衛寧知道沈荷一定起身到別的地方,好避開Lea 窮追不捨。
是誰說過只有情敵最了解情敵,她竟然只能在沈荷面前傾吐心事:「說實話,
我覺得很累。」
沈荷未發一語,靜靜等她往下說。
就像是自言自語,答錄的是自己的聲音,很疲倦,搖搖欲墜,即使想要奮起卻
欲振乏力。「我們今天去了大澳,回來的路上稍微談了一下。其實妳早就知道
吧,她說她怕我。」愛過我、恨過我,每一次的勇氣帶來的都是傷害。楊又思
不如她自己說過的那樣灑脫,輕易就能原諒衛寧的放手。理智和情感從來就不
是一個平衡,即使理智告訴她,衛寧的決定有許多的無可奈何,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衛寧,她能跟妳坦白真的很不容易。」沈荷勸道:「妳們是要走一輩子的人
,現在談開了未必不是件好事。」
「一輩子?」衛寧自嘲地笑了笑,笑自己的自不量力。
「我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很好。」又思說:「知道老朋友的近況、生活得還不錯
。看到妳我很開心,真的。」她說時看著窗外的風景。衛寧想,原來我們倆就
像是窗外的風景,本該快速流過,不該停下。「Elaine走後,我常想一個問題
。人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不同的人,家人、朋友、情人,可是這些人都不能陪
你到永遠。不管是誰,死的時候都是孤零零一個。」這是又思第一次提到她的
名字,僅僅在開頭的音節頓了一下,宛如在心中做過無數次排練,語調平和。
「真正能陪伴一生的就只有寂寞。」
如果她是Elaine,她有無限的力量將又思拉出這悲觀的情緒,可偏偏她是衛寧
。
我愛你、我怕你......我怨妳。每一種情感交織成更複雜的網絡,人在其中遊
蕩著,走也走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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