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子晟(一)

看板marvel作者 (神不要投骰子)時間18年前 (2006/03/21 15:48), 編輯推噓4(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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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失落帝都的記憶:子晟 作者:杜若   (一)   北荒天寒,四月將盡,迎春才開。   聽說此時的中土,已經是初夏景象,但我從未見過。在北荒,春盡便是秋至,然後是 漫長的冬天。   階下幾叢綠葉,稀稀拉拉地點綴著幾朵小黃花,在四周怒放的雪蕊紅映襯下,顯得格 外瘦瘠。母親堅持把它們種在這裡,因為這種花在中土,意味著冬去春歸。   也許是出生在這裡的緣故,我從不認為冬天是難熬的季節,所以,我對白王府的人們 那樣渴望春天的來臨,總感到不可思議。尤其是我的父親,一到冰封的日子,他就整日躲 在屋裡,不停地喝酒。醉後他常常信手塗抹,小時候我便是從偷偷揀走的畫中,知道什麼 是荷塘、垂柳、鳴蟬。   其中的幾幅,我憑著想像將它們補全,下人們看見,都說很像。我把畫放在枕邊,每 天臨睡前把玩一陣。有兩次,我真的在睡夢中見到翻飛的蝴蝶、婉轉歌唱的黃鶯,還有盛 開荷花的湖水中,蕩著小船採蓮藕的女子……   可惜不久就被父親發覺,為此我被罰跪了整整一個下午,那是我幼年遭受過最莫名其 妙的一次懲戒。   後來父親抱我起來,他對我說:「別貪戀這些虛假的東西,你該有遠大的志向。你不 但會見到真實的這一切,而且還會擁有它們!」   可它們都在遙不可及的中土。   我的腿又酸又麻,所以沒敢把這句話說出口。   「你會回去帝都。」   父親說。他的語氣那樣堅定,以至於十年來我未曾有過絲毫懷疑。   現在,他的話將要應驗。   不用任何人來告訴,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父親也很清楚。片刻之前,我守在他臨終 的床邊,凝視著他枯槁不堪的面容,生命從他體內流逝,只剩下最後一絲游息,那瞬間他 的臉上忽然煥發出異樣的亢奮。我想,他意識到他多年的願望終將實現,他的死,會為他 唯一的兒子鋪平回帝都的道路。   那個他自願放棄、卻又念念不忘,然而終究無法回歸的地方。   內侍黎順從石階下轉過來,匍匐在我腳邊,雙手舉起素白的孝服:「請王爺更衣。」   我漠然地伸展雙臂,任由侍從替我穿戴。黎順低垂著頭,時不時抬起眼皮來,瞥一瞥 我。我知道,他是因為我的冷靜而感到惶惑。   他不明白,我等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所以我無法感到悲哀。這並非我不孝,而是因 為活著對我的父親而言,已經成為負累。   從我記事起,他喝醉的時候就遠比清醒的時候多,酗酒如同白蟻蛀堤一般腐朽了他的 身體。他的最後一年是躺在床上度過的,他甚至已經無法飲酒,只靠米湯來延續生命。有 很多次我望著他,心中湧起隱隱的衝動,想要替他結束折磨。   然而我克制了自己。並非因為他是我的父親,而是我知道,如果他真的死了,還是會 有一個人傷心——   我的母親。   即使是這樣的父親,她也希望他活著。雖然她從未說過,但我從她的眼神裡看得出來 。她望著他的時候,彷彿那就是她生命的源頭。於是我明白,如果泯滅了父親的生命,也 許母親的也將一同失去光芒。   我不會為父親的死感到悲傷,但我卻不願看到母親的絕望。   一群大鴉「呱呱」怪叫著從空中飛過,幾片黑色的羽毛緩緩飄落。從房中出來的內侍 低聲稟告:「老王爺換好衣裳了。」   我轉身進屋。   錦衣華服,包裹著父親枯瘦到幾乎像是不存在的軀體。房間的牆上,依舊像他在世時 那樣,掛滿了母親的畫像。   那都是他親手畫的。他畫這些畫的時候,母親並不在他眼前。可是我想,他心裡必定 時刻都有她的影子,否則絕不會每一幅都如此栩栩如生。他喝醉的時候,常常會把這些畫 撕得粉碎,等他清醒過來,又會重新開始畫。反反覆覆,我甚至能從畫中覺察到,歲月在 母親臉上留下的那些哪怕是最微小的變化。   有很多年的時間裡,我一直不明白,何以他寧願面對畫像,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現在我大概明白了。   床榻上的父親,有著死人特有的寧靜,宛如熟睡的嬰兒——人的最終與最初之間是否 有著奇異的回歸?我長跪在地,虔誠地叩頭。   黎順跪在我的身後,當我重新挺直身子的時候,他小聲提醒:「快到申時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每天申時,母親會來看望父親。在那之前,我必須把他過世的消息 告訴給她。   我並沒有忘記這件事情,我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母親住的院子,和父親的只有一牆之隔,然而,他們卻很少見面。我年幼的時候,常 替他們來回帶話,漸漸地,連這樣的話也不大有了。可是母親為他縫製的袍服總是合身, 我都不知道她在何時留意到他日漸消瘦的身材?就好像我也不知道父親何以能注意到母親 臉上,連我都未曾發覺的變化。   這樣的情形一直維持到父親癱倒在床,母親便又天天過來看他,一坐便是整個下午。   我無法想像如果我告訴她這消息,她會怎樣,但我更不能想像,如果我不去告訴她, 又會怎樣。   所以,與其說是為人子的責任,不如說是因為別無選擇,支撐著我步入母親的院子。   母親正在窗邊祝禱。她的臉在裊裊的青煙後面,若隱若現,有些不真實。   我不敢驚動她。   母親所在的地方總是格外安靜,以至於總有些難言的落寞。因為沒有人會在她面前大 聲說話,甚至沒有人會大聲喘氣。每個人都會摒住呼吸,彷彿連發出聲響,也像是會碰壞 了她似的。   我看著我美麗無倫的母親,十七年來我見過最美的人,我不止聽一個侍從悄悄地議論 ,也許窮其一生,也不會見到比她更美的女子。我的勇氣煙消雲散。當她轉身望向我的時 候,我甚至想轉身逃走。   在她的注視下,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避開了目光。然後我聽見她在問:「是不是, 你的父王他死了?」   我吃驚地抬起頭。   讓我意外的不是她的話。母親一直都有彷彿能洞悉人心的能力,這比她的美更驚人。 我知道她一定能從我的神情裡明瞭一切。   讓我惶恐的是她異乎尋常的平靜語氣。   「是麼?」母親看著我,低聲重複。   我到底回答不出那個字,我跪在她面前,叫了聲:「娘!」   母親的臉色還是很平靜,她輕輕地揉著我的頭髮:「可憐的孩子,以後再沒有人可以 替你擔當了。」   以前我也沒覺得父親在替我擔當什麼,然而聽她這麼一說,悲傷卻立刻從我心底湧上 來。   「領我去看看他吧。」   母親這樣吩咐,卻不等我起身,已經顧自走了出去。   我連忙跟了上去,在她見到父親的時候,我必須在她身邊。   母親走到父親的房門口,就站住了腳步。她遠遠地凝視著他。我看見淚水漸漸沁出她 的眼眶,不由微微鬆了口氣。我希望她嚎啕大哭,而不是像這樣讓我害怕地沉默著。   然而,那顆淚珠終究沒有落下來。   在內侍丫鬟的環伺下,她忽然快步走到床邊,躺在父親身邊,整個人緊緊地貼了上去 。   這舉動簡直驚世駭俗,可是由我的母親做來,卻只讓人更加悲傷。   我終於失聲痛哭。於是整個屋子裡的人都跟著大哭起來。驚天動地的悲聲中,只有母 親一動不動地,摟著父親。   我只得過去勸說:「娘,你哭吧,別忍著。」   母親恍若未聞。   我不由害怕起來,撲在她身邊大聲說:「娘,你不為自己,也為兒子想想。父王剛去 ,你可千萬別……」我說不下去。   母親終於動了動身子,她回過頭來看我,那眼神虛無飄緲,彷彿根本不認得我一般。   我不敢說什麼,也不知道說什麼,只是惶惶地等待。   好久,她的眼神才終於清明起來。   可是,她依舊不肯說話。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像是無聲地長歎。然後她下了地, 攏了攏鬢邊的頭髮,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娘!」   我在後面追著叫她。   母親不加理會地往前走。   忽然,她站住腳,視線落在階下的那幾叢迎春花上。   「呀!」她低呼,聲音裡有種欣喜的意味,「開了這麼多的花。」   然後她抬頭衝我微微笑笑:「我告訴過你,迎春花開遍的時候,就像金黃的瀑布,這 回你該相信了吧?」   寒意從心底湧上來,然後漫遍全身。我從未有過如此的恐懼,我從未有過如此的慌亂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按著胸口,一口氣堵在那裡,無論如何也透不上來。   黎順輕聲地安慰我:「太妃是急痛攻心。去請大夫來,開一帖安神的藥就好了。」   「對對。」我忙不迭地點頭。   然而我心底分明有另一個聲音:我的母親不會好了。         我的父親詈泓,是天帝第五子,分封北荒。然而,其實是被放逐。一段私定的姻緣毀 了他。   我的母親本是天帝聘定的女子。   父親與她私奔,不久便被捉回,放逐已是最寬大的處置。   白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這件事,但始終沒有人敢提起。所以,直到不久之前,我才從 幕僚胡山的口中得知真相。   記得那時,胡山語氣平淡,好像提起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對我而言,卻像是醍醐灌頂。   多年來的困惑迎刃而解。父親和母親何以相處得如此怪異?我隱約地看到了答案。   我還知道了,雖然闔府都稱我的母親「王妃」,但,她並未得到冊封。她是父親的妻 子,卻不是白王的王妃。天帝勉強認下她這個兒媳,還是因為生下了我的緣故。   「皇孫不能不要麼!」   我覺得胡山的語氣裡帶著些許譏誚。可其實他的聲音一貫淡漠,不帶任何喜怒的感情 。他這樣說的時候,習慣性地用手指梳理他的山羊鬍子。他很珍視他的鬍子。在我眼裡, 那使他看起來有些可笑。但我不會告訴他。我很尊敬他,因為我深知他的睿智。   父親為我請了三個老師,他們教我詩書、禮制和兵書謀略。可我覺得十年來我從他們 那裡學到的加起來,也比不上這一年中,胡山教給我的多。   我時常感覺幸運。   在成為我的幕僚那天,他說:「胡某這個人就全部交託給公子了,直到公子不再需要 我。」   我很高興,也很詫異。他是名滿天下的智者,我知道有很多王侯不惜一切想要招攬他 ,而我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個幾乎已經被遺忘的皇孫。雖然我救過他,我將他從死 刑場上救下來,幫他解脫冤案。但我總覺得,他這樣幫我,不止這一個理由。   我並不十分瞭解他的過去。有時他長時間地凝思,我看見他的額頭高而光潔,便會想 ,像他這般智慧的人,怎會使自己陷入那樣愚蠢的冤獄?但他不說,我便不問。   因為在我心裡,還把他當作一個忘年的朋友,我不會強迫他提起他刻意迴避的往事。   然而有一次我這樣告訴了他,他卻回答:「公子抬愛,但我只願做公子的幕僚。公子 不需要朋友,你注定孤單一個人。惟有如此,才能做成大事。」   我還不十分清楚他所說的大事是指什麼,但我莫明地感到,他說的是對的。   胡山來到我身邊的時候,父親已經病得很重,府裡的事情都由我作主,所以我可以自 己決定如何支配我的時間。我辭退了書房,改而向胡山學習。   他不喜歡講書。偶爾提起書卷裡的東西,他也不會像我的老師們那樣說:「公子應該 好好地讀這卷書。」他只會簡單地說一句:「這卷書,或許還可一讀。」   大部分的時間,他只是與我閒聊。   剛開始的時候,覺得他的話題凌亂而散漫。今天他會聊起各地的物產,明天改作四百 年前的一段紛爭,方才在談論舊朝名臣,此刻說的卻是某座城池的方位佈局。然而漸漸地 ,我感覺到貫穿始終的脈絡。就像一位畫師,起先看似隨意的墨跡,慢慢地揮灑成幅。   如今這幅畫在我心中已成形,而且日漸清晰。   那就是天下。   有一次他說:「現今的儲帝沒有足夠的才能,治理天下。」   我聽出他話裡的暗示。我說:「但我聽說他品性高潔,而且人也很聰明。」   他微微搖頭,「也許太過高潔。」   我沒有說話。即使在偏僻的北荒,也常常能聽到人們談論起我那位遠在帝都的堂兄。 關於他的仁善,有許多種傳聞。聽說他會在出巡的途中,停下車駕,只為傾聽一個小乞兒 的訴說,然後為他尋找失散的親人,或者在雪夜,親自去往帝都最貧窮骯髒的角落,將宮 中的用度,送去給貧民。我聽到這些說法的時候,心中一片淡漠。雖然我們有同一個祖父 ,但對我而言,他就如同高山上終年不化的冰雪,疏冷、遙遠、高高在上。   胡山又說:「他在細碎的地方表現了太多的善良,為人君者不該如此浪費精力。他雖 然人品高貴,深孚民望,但魄力不足,無法讓朝臣信服。」   他話語裡暗示的意味,更加明顯:「為人君者首先要懂得馭人之術,才能最大限度地 造福天下蒼生。」   我笑笑,說:「但先得到可以馭人的地位。」   胡山也笑了,他的眼睛閃動著異樣的光芒。我看得出來,他很欣慰。   「不久公子將回去帝都。」他這樣說。   與父親斷言般的語氣不同,他只是隨口說出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實。   我心裡有些異樣。我回帝都的唯一機會就在父親死後。他畢竟是天家血脈,天帝不會 忍心讓他葬在北荒,那時我必能以扶送靈柩的名義回去。然而,雖然我們都心知我的父親 不久於人世,可是聽他這樣淡然地說出來,我仍感到一絲寒意。我覺得他就好像冷靜的棋 手,他的棋局只圍繞我一個人,其它所有的一切,甚至我的父親,都不過是隨時可以丟棄 的棋子。   胡山也許是覺察到我的沉默,他轉過臉來看看我,又若無其事地轉了開去,接著說: 「東府情勢一觸即發,正是公子的好機會。」   我明白他的意思,東府富饒,不甘久居帝都之下。東帝甄淳這些年來招攬人才、收買 人心,更增練兵馬,看來心懷不軌,即將掀起一場大亂。   我想起過去那些君王運籌帷幄的傳說,不由心潮澎湃。   然而我很快記起我才十七歲,而且還在荒僻的放逐地。就算我很快回到帝都又怎樣呢 ?我需要很多年才能達到我期翼的地位。我輕歎了一聲:「奈何!」   胡山奇怪地看看我,然後微笑了:「只要公子願意,便能抓住機會。」   他的語氣裡不經意地流露出一股淡淡的傲意,那是能把一起掌控在手中的把握。他的 目光平靜而堅定,我猜想他必定已經看到了我所未見的未來。   但我不想追問。因為我心知不能讓自己依賴於他,所以我必得磨練自己,逐漸深遠我 的眼光,直到有一天我能夠超過他,超過任何人。   「可是——」胡山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如果到時天帝不准許王妃入帝都, 公子如何打算?」   我默然片刻,回答說:「我會暫時將娘安置在帝都城外的地方。」   說出這樣的話,我不由自主地感到難過,可我心知必得面對。我的祖父一生的奇恥大 辱,莫過於此。他不會原諒我的母親。   但,終有一天我會堂堂正正地接她回去。   我不知自己需要多少年才能做到,但我知道我必能做到。   胡山若有所思地凝視著我,「公子可想過留在這裡?」   我愣了愣。   從小到大,回去帝都在我心中,已經變得天經地義。彷彿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我並 非別無選擇。我默默地問自己,我是不是一定要做那樣的選擇?   我仰起頭,蔚藍的天空中,一朵朵潔白的雲,緩緩地隨風飄向南方。我聽見自己的聲 音,很肯定地回答:「我要去帝都。」         帝懋三十七年六月初的一個黃昏,天帝的旨意到了北荒。   我拿著詔書去見我的母親,告訴她,我們要回去帝都了。   母親沒有顯出多少意外,她只是審視著我的臉色問:「你是不是還有別的話要說?」   我是還有話,可是我說不出口。   母親溫柔地看著我微笑:「我是你的娘親,有什麼話你不能告訴我麼?」她這樣說著 ,拉起了我的手。   母親手上的溫暖,一直透到我心底,更叫我愧疚不已。然而我不得不吃力地開口:「 我已經命人在帝都城外買了一處宅子。過去之後,娘先在那裡住一陣,等過一段時間,我 一定會……」   我的話沒有說完,因為我看見母親臉上的笑容漸漸隱去。她終究沒有說話,只是轉過 身去,長久地凝視著窗外,夕陽斜抹,最後的餘暉映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神異樣清明,然 而我卻知道,她的思緒又去到了塵世之外不知遠近的地方。   我總覺得,她生命的大部分已經隨著父親而去,只留下一個殘缺的軀殼。   大部分時候,母親清明如常。但有時,她會冷不丁地指著一個地方問別人:「那隻鳥 兒是不是很漂亮?」   可其實,那裡什麼也沒有。   但她的語氣是那樣認真,以至於人不得不相信她的確看了什麼。   我聽見下人們在私下裡議論,說母親已經瘋了。我很生氣,下令杖責這些人,並且把 他們趕出府去。然而我可以封住他們的嘴,卻封不住他們日漸異樣的眼神。這更讓我不好 過。   我怎能忍心離開她呢?她只有我這麼樣一個兒子。   可是我別無他法。   因為我不想終老於此。   我垂首等了很久,我的母親依舊靜靜出神,我甚至已經不確定她是不是早已忘了方纔 的話。忽然我聽見她輕聲歎息:「我明白的。叫如雲陪著我就行了。」   如雲是母親身邊最伶俐的丫鬟。我不由輕輕舒了一口氣。   然而當我抬起頭,看見母親正用異樣的眼光凝視著我,彷彿她在看的不是她的兒子, 而是一個從未見過的人。那眼神既悲哀,又憐憫,更多的卻是無奈的平靜。   我心頭一緊,我說:「娘,你怪我?」   我心裡很亂,如果她回答「是」的話,我該怎麼辦?   母親微微笑了:「不,我不怪你。」   頓了頓,她用低喃的聲音重複了一遍:「真的,一點都不怪你。」         月末,我懷著賭博般的心情,踏上了旅途。   我很清楚我唯一的賭注,就是我自己。這令我有些孤注一擲的感覺。   母親一路都很沉默。   我們出門後的第一站就惹出了麻煩。步下馬車的母親,被周圍的人群看見,引起了一 陣騷動。那之後她覆起了面紗。   天氣越來越熱,我們都換上了紗衣。有時我們在中途休息,母親總是離開人群,走到 僻靜的地方獨自待著。我遠遠望著她,面紗遮住了她的面容,素白的孝服肥大而簡陋,然 而她看起來依舊美麗如女神。   看見這樣的她,我總不免有些懷疑自己的選擇。   雖然我相信她是真的不責怪我,但我仍能體味到她的失望與悲傷。即使我看不見她的 表情,然而那股悲傷之意還是透過面紗,一直滲到我心裡。   為此我很痛苦。有時夜半也會霍然驚醒,望著驛站窗口清冷的月光,感覺心底冰涼一 片。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我想母親一定也很清楚這點,所以她才那樣悲傷。   派去帝都的管家,已經在城外找好了宅邸。我沒有對母親提起,我想她其實也不會在 意。或許這樣的痛苦是我必須付出的代價,但總有一天我會得到補償。這樣想,讓我平靜 了許多。   車行向南,風物日漸富饒豐盛。許多景像我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然而奇怪的是,我 絲毫不感到陌生,反而有種久違的親切。回想起北荒的生活,卻變得像是客居異鄉的時光 。這更加讓我相信,回去帝都的選擇是對的。   七月末,我們渡過了洛水河。   越過一小片山丘,帝都城倏然出現在眼前。   深灰色的城牆,巍然矗立,蒼老,然而肅穆。它們在幾百年的歲月中巋然不動,目睹 人世的滄桑變幻。不知多少人在這裡來來去去,留下他們的歡笑和血淚。有人在這裡成就 了輝煌的功業,但更多的人被這裡吞噬,化為時光的塵土,湮沒在過往中。   我凝視帝都,默默地問我自己,我會屬於哪一類?   (二)   從書齋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帝都城牆的一角。   我特地選擇了這間屋子做我的書房。這是整座白王府地勢最高的地方,天氣轉涼,風 捲著枯葉吹進來,已經有隱隱的寒意。冬天來臨的時候,這裡一定很冷。但當我抬起頭, 記起初到帝都時的心情,我便會振作,不致於讓自己沉淪下去。   回到帝都的次日,天帝召見了我,那是三個月來唯一的一次。   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看見他。乾安殿大而昏暗,我遠遠地跪在階下,沒有他的准許,我 不能抬頭。我知道他在看著我,我能感覺得到他的目光,高遠而銳利,彷彿能夠洞悉一切 ,讓我隱約有種無所遁形的窘迫。   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老邁的聲音在空曠的殿中響起,卻是在問他身邊的內侍:「承 桓到哪裡去了?」   內侍回答:「聽說昨夜西城失火,儲帝一早就出去巡視了。」   陰冷濕寒的地氣從我膝下的青磚裡滲出來,他們說話的聲音也彷彿變得陰冷濕寒。天 帝為何能在這樣一個地方忍耐數十年?   冷不丁地,聽見他問:「子晟,你在想什麼?」   我便脫口而出:「這裡太過陰寒了。」這句話一說出口,背上就滲出一層冷汗。   我的祖父卻低聲笑了起來,他說:「但這裡是天下的中心。」   我暗地裡鬆了口氣。甚至還有些慶幸,如果我方才說了謊話,或許會弄巧成拙。   然後他問了我很多問題。諸如這些年我們在北荒過得怎麼樣,我的父親得的什麼病, 如何求醫問藥,臨終前說了些什麼。他問得很仔細,然而他的聲音裡聽不出有多少悲傷。   我小心翼翼地一一作答,留神避免提起我的母親。   問完之後,天帝便命我告退。   走出乾安殿,我在兩丈高的殿台上停留了一會。幾個等候覲見的朝臣,在殿角躬身肅 立。我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們,深深地吐了口氣。這時我才發覺,衣衫已經被冷汗浸濕。   殿台石階下站著幾個宮人,用一種古怪的神情注視著我。當我回頭看的時候,他們立 刻四散而去。等我轉回身,立刻又感到那種窺探的目光,陰魂不散地聚了過來。   我在心底暗暗冷笑。   自從回到帝都,這樣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有時我會聽到週遭的竊竊私語:   「他就是『那個女人』生的孩子?」   「到底是她生的,模樣倒是好。」   「『那個女人』若不是長了那麼一個妖精模樣,又怎能成為禍水?」   妖精、禍水、「那個女人」。   流言如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心頭,然而我只有隱忍。   我的沉默被看作示弱。當我第一天進入聖學讀書,便看見我的書案四腳朝天地躺在地 上,我的堂兄弟們用曖昧而怪異的眼神,看著我「嗤嗤」地笑。   我終於忍無可忍,拂袖而去。   肆無忌憚的轟笑,在我身後爆響。   無法抑制的憤怒如浪潮般一波一波地湧來,像是要將我的身體衝破,我用盡全身的力 氣克制,才能使自己沒有放聲大叫。   我衝出聖學,屋外強烈的光線使我瞇起了眼睛。模糊中我看見天宮矗立蒼穹下,輝煌 而肅穆。   憤怒,陡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繼而是出奇的平靜。   我不再去聖學。也好,反正我去不去,也沒有人會過問。   可是我想錯了,第三天就有一個出乎意料的人來到我府中。   那時我正與胡山在花園的石亭中下棋。   黎順急匆匆地跑來,臉上帶著一種難以置信似的驚惶。他說:「儲帝來了。」   我正要落子,舉起的手便僵凝在空中。   胡山將手裡的棋子「啪」地扔回棋盒裡,抬眼問我說:「應該開中門吧?」   我回過神,立刻吩咐出門迎候。   但已經來不及了,我看見七、八個人沿著花園的小徑走了過來。   走在正中的年輕男子,一身樸素的布衣,我立刻就知道,他便是儲帝承桓。其實那群 人都穿著便服,但我第一眼便注意到了他,因為他是那麼與眾不同。我想在任何地方,都 不會有人,把他和周圍那些人混淆起來。   他便如傳聞中,那樣高潔出塵。   甚至猶有過之。   他就像是天空中的浮雲,自然、清淡、高遠。   我的心底,不經意地掠過一絲自慚形穢。我匍匐在地,極力將那點落寞的情緒掩藏在 平板的聲音裡:「臣弟叩見儲帝。」   「不要拘禮。」   儲帝的語氣非常和緩,他的聲音卻出奇地淡漠。我想一定會有人將之歸為傲意,然而 不知為何,我卻覺得那更像是疲倦。   他在石亭裡坐定,再三地叫我也坐,我便也恭謹地坐下。   他說:「那天你進宮時,我剛巧出去了。之後的幾天我一直都很忙。」說著,他歉意 地笑了笑。   他完全不必對我解釋這些。所以聽他這樣說,我反而不知所措,只好唯唯地應著。   他含笑望著我:「五嬸母呢?身子還好吧?」   我要想一想才能明白他問的是誰,因為這稱謂對我還是全然陌生的。在帝都我見到了 一眾堂兄弟,可是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問起過我的母親,他們只會在我的背後,用不加掩飾 的鄙夷口氣說:「那個女人」。   我很感動。   然後我又將這種感動加倍地表現出來,我站起身,哽咽地答道:「家母很好,臣弟替 家母謝過儲帝。」   因為也有真情,所以我做得很像。儘管使用這種手段,讓我心裡有些不舒服,但只是 一忽爾便平靜了。   儲帝一定是對我過分的反應感到吃驚,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 「她可在府中?你引我見她。」   我想了想,覺得還不到時機。於是我回答說:「家母比臣弟遲了些日子出發,如今尚 在路途之中。」   儲帝點點頭,又指著對面的石凳讓我坐下。   他又說:「今天我去了聖學看你。」   我怔了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微微笑笑:「前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我已經責備過他們,你以後,還是可以回 去聖學唸書。」   我考慮了片刻,決定告訴他實話。於是我先謝過他,然後說我並不想回聖學。   他有些意外:「為什麼?」   我婉轉地回答:「臣弟自己請了一位先生。臣弟已經跟他學了很多年,覺得他講得很 明白,所以臣弟還是想跟著他學。」   我說得很慢,趁機在心裡編好一套詞,預備他問起「比聖學的先生還好的,那是誰? 」時好搪塞過去,因為我還不想讓別人知道胡山在我身邊。   但他沒有問。他看看桌上未及收起的殘局,問:「你方才在下棋?」不等我回答,他 又微笑說:「你陪我下一局吧。」   我自然答應。   我並沒有太多下棋的經驗,因為我的對手,只有府中幾個會下棋的侍從,還有胡山。 所以我也不很清楚自己的棋力。能下贏我的人,只有胡山,但是他也並非每次都能贏,剛 開始他贏得多些,近來我們的輸贏,已經差不多。   儲帝的棋路,一開始弄得我很迷惑。他的佈局散得很開,有很多子落的地方我都不明 所以。但是不久我就發現,他的走法很冒險。我覺得不解,是因為我從未遇到過這樣冒險 的對手。   我微覺意外,儲帝看起來淡定平和,想不到下棋的時候卻是如此急功冒進。   這樣的棋風使他漏洞連連,我隨便就能抓住機會,但我不可以。我小心翼翼地避開那 些漏洞,仔仔細細地計算每一步棋,還要讓它們看起來中規中矩,毫無破綻。   我從未下過這麼累的棋。   好不容易熬到收官,我暗自計算,知道終此一局,我會輸上兩三路,終於暗暗鬆了口 氣。因為大局已定,底下順理成章,儲帝棋風再險,卻也沒有餘地。   這個時候,我看見儲帝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明明也正是我認為 應該走的一步。我甚至已經在手裡捻上了一顆子,準備放在那顆子的旁邊。   可是他卻突然停了下來,對著棋盤沉吟不已。   我狐疑地端詳棋局半晌,毫無頭緒。我不明白他在考慮什麼?   便在我呆呆揣測的時候,儲帝從棋盒裡抓出一把棋子,往棋盤上一灑。   我大吃一驚。   他笑了笑,說:「我雖然棋力不如你,但是你有沒有讓棋給我,我還看得出來。」   儲帝的語氣依舊平淡無波,我卻尷尬萬狀。   他輕喟道:「除了祖皇一個人,從來沒有別人下棋贏過我,從小到大都是如此。小時 候我或者還會以為自己真的高明,現在麼——」他自嘲地笑笑。   頓了頓,他看著我說:「我本以為你或許是個例外。」   我沉默片刻,說出了今天第一句全然誠實的話:「臣弟不敢例外。」   他凝視我良久,淡然一笑。         算來正是儲帝來過之後,整整三個月裡,我與皇家中人,再無往來。   他們好像全然忘記了我的存在。或許是,他們刻意如此。聽說就連上月天帝的萬壽宴 ,他們也以我身服重孝為名,將我摒除在外。   結果,在北荒我是被皇族忽略的一個,回到帝都也依然如此。   但我並不介意。   三個月裡,除了時常出城去看望我的母親,其餘時間,我都在府中閉門不出。當然, 我並非全然什麼事也不做。北荒雖然貧瘠,但白王府的積蓄還是足以收買一些人。於是各 種消息源源不斷地流入我的手中。我一面整理這些資料,一面心平氣和地等待著機會的來 臨。   風吹來,一片黃葉落在我的案頭。   我捻起它,用手指輕輕轉動。深秋的風中,我已經感到了冬的寒意。我喜歡冬天,這 個別人視為畏途的季節,或許將帶給我好運。   十一月初,傳來消息,東帝甄淳起兵謀反。   他殺死了出身皇族的正妃,以表示與帝都的徹底決裂。父親在世的時候,曾跟我提起 ,東帝妃是我的九姑姑,據說她非但美麗,而且聰慧無倫,是我祖父最心愛的女兒。不光 如此,天帝還將她的女兒,聘為儲帝妃,只是那個女孩兒比儲帝整整小了十歲,所以至今 未曾完婚。   恐怕也永遠不會完婚了吧,我漫不經心地猜想,甄淳既然將妻子都殺了,更不會讓自 己的女兒再與帝都有任何瓜葛。   不過這想法在我心頭只存在了片刻,因為我必須考慮更重要的事情。   我相信胡山所說的,這是我最好的機會。   但我要如何去把握住?   我想起那天儲帝走後,胡山對我說的一句話:「大樹底下好乘涼。」   我明白他的意思。   十天之後,儲帝傳召我入宮。   我知道儲帝一直很關懷帝都西城角落裡的貧民,他總會入冬的時候去看望他們,於是 ,我便親自為他們送去了棉衣和食物。我相信,那些窮人會如實地把事情告訴給儲帝。現 在證明我猜對了。   去天宮的路上,我不由又想起那個地方。那真是我見過最污穢不堪的所在,我一回憶 起那充滿了腥臭氣味的泥濘地面,便忍不住作嘔。從那裡回來之後的好幾天裡,我都覺得 自己身上仍然瀰漫著那種味道。   好在這一切都得到了回報。   東宮的內侍將我引到儲帝的書房,他們告訴我,儲帝還有要事,讓我先等候片刻。   天帝年事已高,很多事情已經交給儲帝處理。尤其東亂一起,政務必定更加繁忙。   我環視四周,打量儲帝的書房。這屋子堆放了很多書,因而略顯凌亂。我很好奇儲帝 都讀些什麼?但我望了望門口侍立的宮人,打消了這個不謹慎的念頭。   收回目光的時候,我忽然瞥見書案旁邊,掉落了一幅畫。   我走過去揀起它,放回案頭。我本無意窺視畫的內容,然而電光火石的剎那,我還是 看清了。   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女子。   她很年輕,大約十五、六歲,衣飾華貴,讓我確信她是皇族中人。不同於我的母親, 恍若不是凡塵中人的縹緲,這女子是沉靜而智慧的。   但真正讓我震動的,是筆端流露的深情。同樣的感情,我也曾在父親為母親畫的那些 畫像中見到。   她是誰呢?   我這樣想著,慢慢退回原來的座位。   儲帝終於來了。比起三個月前,他憔悴了許多,疲勞在他臉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   他在書案後坐下來,然後一語不發地看著我。   我覺得他的眼神有些異樣,那絕不是嘉許。我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哪裡出了差錯 ?   過了一會,他說:「我聽說你去看望了西城的窮人。」   我略為鬆了口氣。   然而他緊接著又說:「可你不是真的關心他們。如果你真的關心,就會聽聽他們說的 話,就會知道他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也就不會給每一家都送去同樣的東西。」   我張皇地抬頭瞟了他一眼。他的神情恬淡如常,然而我看出他深藏眼底的失望。   不由心驚。在他平和淡漠的外表下,隱藏著怎樣的智慧?或許我太高估了自己,也太 低估了他。   儲帝神情有些複雜,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末了只說了句:「你不必如此。」   我從他一貫平淡的語氣中聽出幾分責備,甚至是厭煩。   我忽然醒悟,明白紕漏出在哪裡了。這個簡單而討好的辦法,多半早就有人試過。   儲帝揮了揮手,示意我告退。   我站在原地沒動。我不能失去這個機會,一旦失去,很長時間裡,我都再難得到。   儲帝如此高潔,所以他無法容忍任何玩弄小聰明的陰謀。我看見我該走的路,它其實 一直就在我眼前,只是我選擇了一條自以為的捷徑,結果卻走上了岔道。   我希望還能來得及挽回。   儲帝覺察到我還在眼前,他抬起頭看看,溫和地問:「你還有事?」   我說:「湛和縣三年前遭了一場瘟疫,因人死了數萬,如今還有大片地荒廢。」   儲帝似乎愣了愣,但他沒有打斷我。   我接著說:「湛和縣離帝都只有三十餘里。十兩銀子在帝都只夠三個月開銷,在那裡 卻足夠一年。將那些人遷到那裡,分給他們田地,要比年年接濟強得多。」   儲帝微微搖了搖頭:「那裡有許多孤老婦孺,無力耕種。」   我接口:「那麼,將那些青壯年遷去,再將那裡整理乾淨,改做善堂,安置孤老婦孺 。」   儲帝沉默了一會,輕輕歎息著說:「我何嘗沒有試過?這些年來,也不知道已經安置 過多少。只是安置一些,又來一些,反倒是越來越多。」   我在等待的就是這句話。但我要說的話太過冒險,倘或不能成功,我便沒有了退路, 所以不由自主地猶豫了一下。   然而,只是一瞬,初入帝都時的決絕便又回來了。我很冷靜地說:「安置只是治標, 要真正解這些人的疾困,還得治本。」   儲帝問:「如何是治本呢?」   我回答:「當今天下,田地大半歸於豪門巨族。這些富戶從下界強虜凡奴耕種,天人 之中,大半不事生產,多生事端,亦有那無家可歸的,便成了西城那些人。所以,要治本 ,必得從這上面來著手。」   儲帝不說話,臉上也一點表情都沒有。   我不能不緊張。我沒有十足的把握打動他,這番觸動根本的話也許將為我帶來災禍。   儲帝還在沉思。   沉默得越久,我的心裡就越沉重,漸漸地,我覺得自己彷彿不能呼吸了一般。   終於,儲帝重新正視我。他說:「你方纔所說,在西城開善堂的意思不錯,你寫一個 條陳給我吧。」   我無聲地透出一口氣。         次日,儲帝安排我進了秘書院。   沒有正式的職位,只是讓我幫忙整理奏章和文書。   我所做的事情,便是在每天早上將各地來的奏折分類,發給各部處理。然後在下午, 將儲帝批答過的奏章,或者擬定的諭旨封好,交給負責分發的司官。   經過我手的奏報,一般都無關緊要。重要的奏報都會直奏直髮。   即使如此,流言也如期而至。   議論從皇族蔓延到了朝臣之中。每天我在六部和直廬之間往來,週遭時不時瞟來戒備 的目光。我沉默著從他們中間走過,不發一語。   我知道還不到我說話的時候。   朝臣們不像皇族那樣在意我的出身,我謹慎的態度很快消除了他們的猜忌,一兩個月 後,我便不再感到異樣。   很快就要過年了。   這是我在帝都過的第一個年。雖然東面還有戰亂,但畢竟離帝都很遙遠。天宮裡開始 更換擺設,民間更是紮起彩坊,比平日熱鬧數倍。我坐車回府的時候,看見手拿年貨、歡 天喜地的人們,便會想起獨居城外的母親,心裡不由悵然若失。   現在我時常有機會見到儲帝,我知道如果我懇求他,他多半會同意替我向天帝求情, 准許我接母親進帝都與我團聚。   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不願開口。   臘月廿七那天,我在直廬整理最後一批奏折。此後除了緊急軍報,別的所有事務都將 壓到年後處理。平時端凝肅穆的直廬,難得地泛起一絲輕鬆。   輔相們議完事,各自回府,書辦們便也一哄而散。   只剩下一個當值的,跟我一起歸檔封櫃。   我將那些奏折的副本分類放進櫃中,然後他在上面貼上封條。這些事我每天都要重複 ,已經非常熟練。   「真想不到。」   我微微吃了一驚,因為我在直廬幾乎從不開口,所以沒有和他們中的任何人交談過。 我下意識地朝他看了一眼。他正往最後一個櫃子上貼封條,眼睛並沒有看著我。但這裡只 有我們兩個人,所以他肯定是在跟我說話。   他又說:「以王爺的身份,肯來做這種事。」   我淡淡一笑,沒有回答。我能說什麼呢?難道告訴他,雖然我也是天帝的親孫子,可 是在他眼裡,大概我和帝都街頭隨便哪個少年也差不了多少?   他貼完封條,從案頭拿過一塊布擦著手,一面看著我說:「不過這是份好差使。要不 了多久,王爺就政務嫻熟了。」   我心中一驚。   他說得不錯,這份差使沒有任何實際的權力,也不能與聞軍政重務,但是從每日往來 的奏折中,足夠讓我瞭解朝中的格局、官員的言行。所以,我才能有耐心日復一日地做這 些枯燥的事情。   我以為我將心思隱藏得很好,可是想不到還是落入了別人的眼裡。   不過,他為何要說給我聽呢?   我抬眼正視他。他的年紀不大,可能剛過三十,這樣的年紀而入直廬做書辦的,多半 是為了尋求一條陞遷的捷徑。他的目光銳利,看起來是個很精明的人。   我摸不透他的心思。所以我便不說話,靜靜地等著他自己解釋。   他卻說了句彷彿不相干的話:「過完年,我就調到吏部去了。」   我笑笑:「那恭喜啊。」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好像下定決心似的說:「臣的名字,叫做匡郢。」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很意外,但又好像在意料之中。我看著他眼中決絕的神情,就如同賭徒孤注一擲。   我微微頷首:「匡郢是麼?我記住了。」   然後我們相視一笑。   次日我不必再去應差。於是我吩咐備車,準備去看望母親。正要出門的時候,宮中來 了個內侍,說儲帝傳召。   我便隨他進宮。   見到儲帝,才知道是單獨召見,不免讓我有些狐疑。   儲帝開口,還是極平淡的語氣:「我很忙,有些事情照顧不到,也是有的。」   我不便作答,躬身不語。   他好像有些躊躇。停了好一會,忽然問:「我聽說五嬸母還住在城外,是麼?」   我怔了怔。既然他已經知道了,我便只得答:「是。」   他又沉默了一會,然後歎口氣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呢?」   不知為何,我覺得他的聲音裡有種無法掩飾的落寞,甚至悲哀。應該感到愧疚的人是 我,可他看起來卻好像比我還要難過。   他沒有等我的回答,便說:「你接她進城跟你一起住吧。」   我微微一愣,即使他是儲帝,這件事情,恐怕也不是他說了就行的。我遲疑地抬眼看 看他,說:「但,家母她……」   儲帝打斷我:「不要緊,我已經跟祖皇說過了。」   我沒有什麼可再猶豫的,立刻跪下謝恩。   然而很奇怪地,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可我卻並不怎麼高興。   「子晟!」   告退的時候,儲帝叫住了我。可是我回過身,他卻又不作聲了。過了好久,他才說: 「替我問五嬸母好。」   我謝過他。可是我總覺得,他原本想說的,並不是這句話。   出了宮,我立刻去接母親。   母親聽我說完,很安靜地說:「好。」   我將她安置在城外的時候,她是這樣回答的,現在我接她回府,她也還是這麼一個字 而已。我發覺不光是我,我的母親好像也沒有多少喜悅。   但不管怎麼說,我們終於團聚了。   晚上我陪母親聊天,談起經過,我說:「多虧了儲帝。」   我這樣說的時候,倒是真心的。   母親想了想,說:「聽說他是個很不錯的人,是麼?」   我點點頭:「是。」   可是我心裡,卻忽然閃過一個女子的身影。   臘月初,從東府傳來消息,東帝毀去了與帝都的婚約,將女兒甄慧轉而許配了一個將 軍的兒子。   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然而我卻忍不住想,儲帝聽到這個消息,不知會作何感想?   我記起在他書房裡看見的那幅女子的畫像。   我對儲帝的情事毫不在意,但我知道,有的時候,這樣的女子會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所以我憑著記憶把她描繪下來,命人悄悄地打聽。   結果出乎我的意料,她竟是我那位遠嫁東府的九姑姑。   那麼,到底是誰作了那幅畫?   畫很新,而她又很年輕。   答案在心頭若隱若現,我不由得暗暗冷笑。   母親靜靜地看著我,她忽然問:「你是不是嫉恨儲帝?」   我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否認:「怎麼會呢?」   母親笑笑,不說話了。   我呆了一會,然後捫心自問,我嫉恨儲帝嗎?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是皇孫,因為他是 儲帝,因為他有一句話就能改變別人命運的權力,而我沒有。   可是思量良久,我又覺得不全是這樣。   我心裡還有嫉恨以外的東西。我想,如果換作我那些堂兄弟中的任何一個,也許我就 會心安理得地去嫉恨他們。可是儲帝呢?   承桓高潔出塵的身影,浮現眼前,我終於恍然。我之所以這樣不舒服,只因為我想要 嫉恨他,也無從嫉恨起。   只因為我在初見他的時候,已經為他折服。 -- -- ▆▍ ▄▆█.\◣ ██ ◥██◤ 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 ◥█◣ ◤◢█▔▔▔ ̄ ̄ ̄ ̄ ̄ ̄ ̄ ̄ ̄ ̄ ̄ ̄ ̄ ̄ ̄ ̄ ̄ ̄ ◢▆▄◤ψ◣◥█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 @moon0430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61.230.16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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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心機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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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不得已的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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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因為這樣 甄慧才會失望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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