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 北斗行/楊牧
天樞第一
在此去指向孟春的
夜晚裏,有人劇烈地流血
看我髣髴迴地的風煙
萬年不曾消滅(在冷冷
蕭瑟的遠方)而已經是
巍巍斗魁
如此倒懸太虛,俯視人間
或在水涯平原,或在槐花丹房
號啕狂歌,啜泣抒情;有時
睥睨如勒馬的騎者,有時
猶疑如未明的棄嬰
居陰布陽,對所有
戾天的飛禽,我垂顧於
二等星光的階庭。閃爍的
衝刺者,我看到你
羽毛上的鮮血,莫非
是戰爭的箭簇?人間
陷落;莫非是逃逸的窺者?
我知道你迷惑的眸子
時時探過籠牢外朝夕進行的
愛與死:繡衾零亂
羅帳顛搖,一支紅蠟金獸皿
我看到你知道你,我是
追尋的源頭,方向
從我開始
初雪降落的時候,於寂靜中
回憶,哦在此去指向孟春的夜晚裏
幸福低於一新綠的葡萄架
高於古井的苔色
有人默默汲水
而我於陌生的
方位悟及擣衣聲漸晚漸稀
是一種靦腆,在蝙蝠的
黑翼拍打下已失去洶湧的思想:
此刻一列兵士因飢餓而生變
在苜蓿的草原叛亂喧嘩
扯下他們的番號,調整槍皮帶
於河岸的崎嶇處就射擊位置
用空洞的忿憤對我開火。我的
淚眼非原野的埋伏者
所能逼視。槍聲四起
我的創傷非汲水的女子
所能治療(幸福低於新綠的葡萄架
高於古井的苔色)男子流為
游勇劫掠過黃昏的鄉村
女子在顫抖的燈火前忍耐
枯萎,一朵失聲的菊
流水盤旋蘆葦根,溫暖的夜
飛禽止於高高的樹顛
天璇第二
自飄泊來此......
還能記憶冥冥的太初
好像是一次爆炸以後
隨着長歌的韻律載浮載沉
飄泊來此,回頭是肅麗的蔚藍
而我已告定位,準確一顆星
雖然肌膚是溫暖,我仍然是
大地遺失的一塊頑石,所以
呻吟的大地
龜裂的大地
我是你澼賤的一點淚 澼,ㄆㄧˋ,漂洗。
你用顫抖的反抗淬礪我
我們將尋到河流浩蕩的理由
帶領山岳於沉默中崩頹
洗成卵石的理由--
露是毀滅的預言?可能
那次我夜夢遙遙中
還給你的無窮恨,所以
號啕的大地
請凝視我,用你
羞澀多淚的眼睛凝視我
在肅麗的蔚藍裏作靜止的
遠航。與我同行向
擁擠的甯靜,向
一片抽象的和平,與我
同行向黑暗強制再生的光明
天璣第三
在細密的光影裏孕育
最初的人形,這莫非
是通向生命的子宮?
而我聽到,感覺到你
不懈的躍動,是靈魂抑或是肢體
我莫非只是沉默的母親,惘然
靜坐,面對一扇窗,窗外
一種和風麗日欺凌着
急速湧動的血脈,在
細密而真實的血脈間
孕育着。我讀着手紋
卜算生命的成型,我了然
作為一朵不枯的花,象徵的
水源,胞子在我的體溫裏
膨脹,轉變,雖然眼不能
視,耳不能聽,舌不能知味
鼻不能嗅香,你在我的
體溫裏不懈地躍動--
每一剎那生命的成長
都催促着人間的死亡
我面對一扇窗,揣測你
急於脫離的欲望,你埋怨
我是黑暗的沮洳。我 沮洳,「ㄐㄩˋ ㄖㄨˋ」,低濕的地方
卜算你憤憤的脈搏
如剛出港塢的新船嚮往大海
我髣髴也不關心,面對一扇窗
窗外是一種和風麗日的欺凌
劇痛,昏暈,矍然 矍,ㄐㄩㄝˊ,驚視的樣子。
放棄,用十萬條洶湧的血管
推開你。你的誕生即是死
天權第四
惟有時間詮釋時間
割裂,縫合,切斷,延續
惟有時間在雪的泰然裏
觸及時間的冰寒,在雪的
焦慮裏撫摩時間的
平坦。一如磐石穩固
一如河川宛轉,我是微弱的
見證,生與死的見證:
結束斗魁的筆直,開闢
涵容,我是最微弱的
流動但也因為微弱而流動--
有時是征人的吶喊
在死亡頃刻尋覓自己的
身體,霍然仆倒,微弱地涉及
驚醒思婦的秋夢
如衣寬帶解,反身
抱住我勇敢的裸露,哦真理
我欲領你穿過木葉盡脫的
森林,熊升樹,鹿飲溪
一抹晨煙是原始最後的曖昧
而我們出發,穿過另一片
木葉盡脫的森林,朝
陽光傾斜的方向挺進--
幾乎與我等高的
是此刻下降的雪
肉身埋葬時竟有靈魂上升
我很驚訝,然則逸去了靈魂的
勇士和婦女如被破壞了的麥子
種在土地裏。我很驚訝
在一層冰寒的記憶之下
他們猶是擁抱栩栩如生
愛情也許還能發芽
(人們在野地裏搭起黃昏的篷子
開始擦洗他們多汗水的身體
並為他們換上新衣裳
兒童採集滿筐的小花
傾在他們並排的腳前
六個男子抬起白楊木的棺槨 槨,ㄍㄨㄛˇ,棺材外面的套棺。
向我凝固的方向走來
一支笛子在風裏
嘒然飄動。牲口默默 嘒,ㄏㄨㄟˋ,光芒微弱的樣子。
望着細竹竿頭拍打的四面黑旗)
這是人們為去年冬天的死者
所舉行的葬禮......
而我因微弱而恆久,不能
分離而普遍,在你的
眼角游泳,如小魚划水
對着一面鏡子整理好看的鰭尾
永遠不能接近。惟時間
詮釋時間,在火的反抗裏
觸及時間的溫暖,在火的
困頓裏撫摩時間的荒涼
惟時間詮釋
惟時間
玉衡第五
惟時間在寂靜裏撥弄
飛逸的音響,一種天籟的廣大
最初即是我冷漠的顫動
透過風雨傳佈四方
譬如你獨行海岸時感受的
彷徨,這時潮水是見證
又譬如你迷失於森林--
落葉是理由。這些是我的
最初。譬如子夜着火的草原
譬如石破天驚,譬如
寺廟和軍營毀於頃刻
鐘聲悲鳴
號角嗚咽
我環顧尋覓,在解體的人面
和人面之間,尋覓一對熟悉的
眼睛,而終於為那可憐憫的
發現而驚呼--方向從我開始
如大江切過山脈,拒絕
莊嚴的分水嶺。方向從我
開始,如漂鳥秋來北飛
拒絕可感知的溫暖。方向
從我開始,如地磁之引導礦苗
在此去指向孟春的夜晚裏
有一片新綠將在我的
前額成行,思索着
我寧可變成一張琴
開陽第六
我已經不祇是一張繃緊面容的
琴:仙翁錚鏘
是一種規則一種紀律一種豐采
萬籟於搖光垂落平原之際
於月湧大江而無由上溯之際
聽從我的手勢就此靜止
齊讓一虎孤獨地行過草原
且緩緩地緩緩地,髣髴
為浮雲之舒捲所驚,蹲踞,低吟
凝視那多風雪的北方,正有
一片雜沓的鼓樂隊預備
演奏。北方乃是
北方乃是我之所歸。此刻
將有另一艘破冰船將出發航行
有兵勇將隔岸射擊,有熊將
嘩嘩涉水,有拘謹的企鵝
將交配,有受傷的馬賊將進酒
--都等待我一聲響
以第六根弦定音:
仙翁,朔風之阻塞寒林
古樹頹廢,枯葉滿天飛
仙翁,流泉之凌越磐石
蛟龍遁迹,雨雪遮住我俯看的
眼睛。仙翁錚鏘,我已經
不祇是一張繃緊面容的琴
搖光第七
這是欲墜未墜的飽和
如子夜鐘擺之靜止--剎那
你感覺到時間在葉子上
駐足,繼而滑行水面
嚴肅地渡向新的日子;感覺到
這終於垂向泥土的重量
不為風雨所扭曲的直線,一種
欲滅不滅的抽象,擁擠的
空白;感覺到我的血統--
我之生乃六先行星之死
(寂寥的眼睛數過,嗚呼天地人
哀哉時音律:爾等之死乃我之生)
宣示那永恆的方向自我結束
而當寂寥的眼睛終於數過
第七顆星--我之死乃
北斗之死。海客乘流而歸
倚夜的戍卒解甲於微明
翠鳥翾飛 翾,ㄒㄩㄢ,低飛貌。
朝陽曬進松柏的園子
而我隱逝自人們的眼睛
一羣失神的瞳孔無聲地搜索
我仍在此,巍巍若歲月
若弓入杯一蛇影
若淚水滴落於吶喊者的宣言
葡萄不再結果,架子
即將頹落,井水即將
枯竭,瘟疫開始流行
如是者三年
爾等必須悔改
都市的浪子必須回歸農村
稻田必須除芟,活水可自山澗 芟,ㄕㄢ,除草。
引來,爾等必須悔改
爾等當協助鄰人灌溉
斧斤以時入山林
一之日于貉 貉,ㄏㄜˊ,貍。
如是者三年
巍巍若歲月
翠鳥翾飛,朝陽
曬進松柏的園子
死者不死。爾等必須悔改......
嗟我農夫,眾星之死
乃一日子之生,雪之所自來
火之所自出。在此去指向
孟春的夜晚裏,斗柄在下
立春之日,東風必須解凍,又
五日,蟄蟲始振,獺祭魚,又
五日,草木萌動。嗟我農夫
若是風不解凍,號令不行;蟄蟲
不振,陰氣奸陽;若是魚
不上冰,甲冑私藏;獺
不祭魚,國多盜賊;鴻雁
不來,遠人不服;若是
草木不萌動,果蔬不熟--而我
虛懸在下,在此去指向
孟春的夜晚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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