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流浪漢分開以後，想當然爾，我又恢復一條狗生活的日子。
我曾經想循著他的氣味去找他，在尋找他的旅途中，他的氣味越來越稀薄
，我一度以為是不是我搞錯方向，但我知道我的方向並沒有錯，這種感覺
像是明明知道骨頭就藏在某個其他狗不會發現的地方，可是最後就是找不
到，彷彿骨頭在躲著什麼一樣。
沒錯，我當時的感覺像是他在躲著我，可是我知道我們之間深厚的感情不
會讓他這麼做，然而我也想不到到底有什麼理由可以讓他這麼做，總而言
之，我放棄尋找他的念頭，回到當初他待的防火巷附近，也許總有一天他
會回來找我。
我這麼安慰自己。
就這樣，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對於我們狗類形同虛設，因為我們並不
需要讓時間來歸類我們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但是，那時的等待真的很漫
長，我無法解釋是時間的關係，還是思念的關係，我的確相當懷念我們一
起生活的日子。
終於，在一個涼爽的清晨，流浪漢果然來找我了，當時我睡在那個防火巷
裡，被他喚醒。
「黑黑！我回來了。」
我馬上驚醒過來，可是又有點納悶，因為他整個人一點都不像我懷念的那
個流浪漢，而是一位英氣逼人的青年，身上的衣服也不再是又髒又臭的破
外套和滿是污垢的長褲，取而代之的是那種富家子弟的襯衫和褲子，我不
太懂人類穿得衣服有哪些種類，總之，他給人的氣質與過去的他不太一樣
，氣味也有那麼些許的不同，要不是他的聲音，否則我根本不認識眼前這
位把鬍子刮得一乾二淨，臉色容光煥發的年青人。
「哼，黑黑，是我啊。你忘記了嗎？」他張開雙手，像是想給我擁抱一樣
。
「汪！」我認出熟悉的哼聲，更加確定他就是我認識的流浪漢，我二汪不
吠地撲進他懷裡。
「哈哈！你又長大了。」他毫不介意身上昂貴衣服被我弄髒，也不介意他
潔淨的肌膚讓我恣意亂舔，相反的還對我又親又抱，他果然還是我認識的
那位流浪漢，我的摯友。
激情過後，我們到過去常待的公園，他開始對我講起我們失散的這些時間
在幹什麼。這樣說有點奇怪，但在某種程度上他可能也明白我聽得懂他說
的話，儘管我不能發出「嗯」或者是「喔」的聲音，所以整個過程比較像
是傾訴，而不是自言自語，雖然我的確是看到有幾位老人經過發現他對我
說話像是在跟人說話，均露出「他瘋了嗎」或是「這傢伙哪裡有毛病」的
眼神和疑惑，不過他一點都不在意，我自然也不用顧慮他被人誤會而有所
顧忌。反正，這種接近人類貼心的想法在我身上反而奇怪。
原來他是企業集團大老闆的兒子，是家族裡唯一的男性，換句話說就算他
千百個不願意也得繼承他父親的事業。當然，如果他想的話他早開始掌管
整個事業，而不是逃出來當流浪漢，並且讓我遇見他。他告訴我他從小就
接受菁英式教育，那種就算不是天才也得是天才的教育，在那種苛刻嚴格
的童年裡，他什麼都得學，什麼都得會，因此他從來沒交過真正的朋友，
長大後所遇到的人也是跟他一樣是富家子弟，不過他們的價值觀已經成功
地被輸入唯利是圖、金錢至上的觀念，就像是被主人呵護至極的狗只吃得
慣高級狗飼料一樣，而他體認到他與他們最大的不同點是，他明白一樣都
是能填飽肚子的食物，為何有高低貴賤之分？我這麼形容恐怕有點不太恰
當，反正他就是覺得格格不入。當他發現他和他們的話題只建立在豪華車
子的數量、到過幾個國家、花過多少錢或者是跟多少女人交配的時候，他
就沒辦法忍受，而他們自然也視他為異類，這點他當然知道，可是他只要
想到他們對他百般討好是因為覬覦他未來接管他父親的事業後有龐大的利
益關係，他就覺得噁心。
我想我有點明白為什麼他如此出身不俗的人可以不嫌棄我，其實他只要想
要，任何血統再高貴的狗他都可以弄上幾隻與他作伴。
這樣的想法，不久在他母親口中說出來。
在他說得正起精彩的時候，遠方來了好幾個黑色裝扮的人朝我們這邊過來
，是他的父親與母親，旁邊大概有五六個大概是他們的隨從或保鏢。
「你怎麼又跑出來了？不是昨天才談好今天由你去交涉日本那件案子？」
他的父親又驚又怒，不過還是看得出壓抑下來，「你這樣以後要怎麼接管
我的事業？」
「我從來就沒打算要當你的繼承人，是你逼我的。」他冷笑，手正撫著我
的頭，我可以感覺到他微微發抖。
「我說過，我已經不計較你在街頭上當乞丐的事，你可知道這件事讓我有
多丟臉嗎？沒想到你今天又幹這種事！」他的父親氣得全身發抖，「我真
希望我從沒生出你這種兒子！」
「恐怕已經如你所願。」他輕蔑一笑。
「你說什麼……」
「好了！」他的母親趕緊制止，「你少說幾句就是，何必一直跟你爸爸過
不去。」
他不再說話，手依然摸著我。
「這麼髒的雜種狗你還摸？」他母親是唯一裡沒有黑色裝扮的人，身上是
深藍色的女人衣服，臉上的皺紋被膚色的粉蓋去大半，「你要幾隻乾淨的
狗我叫人去買就是，這種狗這麼髒，一看就知道全身都是跳蚤，你還摸得
下去？」
「我就是喜歡這種狗。」他乾脆直接把我抱起來，我看著他冷漠的表情。
「雜種狗到底有什麼好的？路上到處都是……」他的母親也有點生氣。
「是啊……」他像是抓到敵人的要害，精神一振，眼神充滿快意和仇恨，
「那又何必苦口婆心勸我回去呢？」
他的父親若有所指地看著他的母親。
「你……」他的母親又氣又急，「你在說什麼？」
他沒有回話，可能他要的結果已經在他父親身上反應出來。
「回去吧。」他的父親說，臉上似乎決定什麼似的。
「我……」他的母親想說什麼，卻又因為身旁有隨從，說不太下去。
「走。」他的父親瞇起眼睛看著他一眼，便轉過身去。
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他才把我放下來，眼裡神也平靜許多。
我們靜靜地看著遠方，誰也沒說話。
許久，他才開口。
「你知道嗎，黑黑。」他的眼神充滿遺憾，「其實，我的爸爸不是你剛剛
看到的。」
我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不過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一種很可怕的事，就像我根
本就不知道我爸是誰一樣。
「我媽……你剛也看到了，她剛剛那慌張失措的模樣，就是深怕我爸發現
這件事。」
他的眼神越來越絕望，我很想說點什麼安慰他的話，可是我辦不到。
「從小，她私底下就是喚我雜種……可是，要不是因為我，她也不會嫁給
我爸，從酒家女搖身一變，成了富豪的妻子……」
我發出同情的鳴聲，舔舔他握到快滲出血的拳頭。
「反正，都過去了。」他鬆了一口氣，露出有點無奈的笑容。
是呀，都過去了。
「要不要去買東西吃？」他摸摸我的頭，「我身上還有一點錢。」
我對他汪了一聲。
我們從公園走出來，往便利商店的方向前進，在班馬線前等待綠燈，準備
越過馬路，可是這時我突然感覺不大對勁，那是我們動物有別於人類的一
種敏銳直覺，我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綠燈一亮，流浪漢沒理會我停了下來，逕自走去。
遠遠的，我看到一台大卡車，速度很快，似乎沒打算停下來，想闖過去。
原來是這個，我狂吠，可是他似乎沒有聽見。
我邊吠邊跑，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終於發現我沒在他旁邊，往後一看
。
那卡車越來越近了。
他往旁邊一看，見我奔過來，眼神驚恐，也往我這邊跑來。
他一把抓住我，把我放入懷中，我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感到一陣天旋
地轉……
我們人狗一齊倒下來，我在地上翻了幾圈才站起來，可是流浪漢再也站不
起來了。
原來，撞到他的，是另一輛轎車──那台本來要撞到我的車，流浪漢發現
不對便把我抓在懷裡，用身體保護我。
我完全沒料到會事情會這樣發生。
都是我不好。
如果我是人類的話恐怕已經放聲大哭，事實上我的眼淚的確流出幾滴，也
停不住悲鳴，彷彿撞得是我而不是流浪漢的那種痛苦的悲鳴，我跑到他身
邊，舔著他臉上的血，也許把他的血舔完他的身體就恢復了，可是他的血
越流越多，越流越多……
他似乎還有一絲意識，慢慢睜開眼睛，因為骨折變形的似乎手想抬不起來
，我才把鼻子抵到他臉上，讓他親親我。
「黑黑……」他吃力地說，表情略顯痛苦，「你……是我這世界上最親的
親人……我們來世……當兄弟好嗎？」
好，當然好！可是我只能發出悲傷的鳴聲，完全克制不了。
他笑了，嘴角不斷流著血，繼續說：「……現在我比你早死了……我比你
先投胎……到時候……你當我弟弟……好不好……」
我很想回答他，可是我沒辦法說話，只能不斷舔著他的臉。
他慢慢閉上眼睛。
遠遠的，我聽到上一次救流浪漢的車鳴聲。
那位車主是一位看起來有四十歲的中年人，想對我摸摸頭安撫我，卻被我
吠得不敢靠近。
不一會兒，像上次救流浪漢的車子到了，後來我才知道那叫救護車，我知
道他們是來救流浪漢的，所以退到一旁，默默看著流浪漢被抬到救護車裡
。
我曾經有一度想跳上車陪流浪漢，可是我馬上被趕到一旁去。
救護車的門被關起來，馬上開走，我馬上跑起來追，可惜救護車的速度太
快，經過一兩個街口，我就看不到救護車，彷彿宣告他在我的生命當中，
先走一步，就像當時他因病被送入救護車被送走一樣，我始終留在原地。
之後，我不知道我到底活了幾年，我常常待在我們曾經待過的地方，我也
曾經認為也許哪一天他會回來，不過我知道他回不來，因為我懂他的話，
雖然我不太懂死亡是怎麼一回事，以某種角度而言，在他被車子撞到那一
刻起，我心裡也有很多部份隨著他被擔架而送到救護車裡，然後在我生命
中消失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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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三天份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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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從 219-81-194-30.dynamic.tfn.net.tw 修改文章於 2010/12/10 Fri 18: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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