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李四 之 其五

看板story作者 (海因里希)時間11年前 (2013/07/26 22:24), 編輯推噓2(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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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哦。」李四想,他也許該說一點什麼的。但就好像是聽著別人的事 一樣把自己的事聽完了。沒有不接客的婊子,他想。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已 經承認自己是婊子了。婊子就是要任人擺弄、吐口水、擦腳、需要時親切如 蜜,轉過身就冷漠如冰。想及此,很奇怪的,卻一點也沒有怒意,恨意。一 點點都沒有,只是覺得,好像自己的影子變得更薄了一點。    對眼前這個老朋友,一點湧起來的殺意都沒有,只是覺得一切都,太 愚蠢了。愚蠢不過兩個字,而所有的一切都凝縮在這兩個字之中。他嘆了一 口氣。沈默是金,所以他惜話,但嘆氣則是賤價的,可以任意取用。    他又嘆了一口氣之後,轉身離去。走了數步,後方傳來聲音,「你真 讓我失望。」他停住腳步。不全然是為了這句話,而是有人從門口進來擋住 了他。    那是一個老人,由一個女子攙扶著進來,另外還有一名青年手上拿著 一盞燈籠。光線忽明忽暗,李四仔細看了一會兒,才發覺老人是個瞎子,或 許介於半盲和全盲之間吧。    「打擾兩位了,深夜前來叨擾,實在是多有不便。打擾兩位,主要是 為了奉上銀票一萬兩。這是幫主您贏得的賭金,請收下。」老人溫文有禮的 微笑,清楚明白的表達來意。青年幾步向前,每一步都像是用尺量出來那樣 的標準,他走到幫主面前,把銀票交給他。    李四與幫主交換了眼神,他們兩人都不認識這個老人,不知其所為何 來。    「看兩位如此疑惑,別擔心,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物。不,當然以你 們的立場來看,我是非常可疑的。不過,請你們不用擔心,我們三人沒有害 人之意,身上連一件兵刃也沒有,你們可以稍稍放心。」    幫主看了看那張一萬兩銀票,沒有什麼驚訝或欣喜的表情,只是淡淡 的說:「不知道閣下為何光臨寒舍,如您所見,這只是個破敗的宅子,乏人 問津。況且,我也不記得有賭贏過什麼。」    「我姓左,」老人謙遜的自我介紹,「單名冶。我是賭局的老闆。如 果我的帳房沒有寫錯,您應該是在數月前買了平安鏢局能保鏢成功,您贏了 ,所以我請掌櫃把錢算一算,零頭不計,湊個整數給您一萬兩。這個票號是 本地最有信譽的一間,我查過他的帳,庫房裡還有幾十萬兩的銀底。您放心 ,這銀票絕對能兌現,他們不做偽票」    「這可奇了,所有人都知道,鄙幫劫鏢成功。閣下眼前這位好漢;啊 ,想您是看不見吧;就是擊斃燕輕的刺客。燕輕死了,平安鏢局保鏢不成, 這眾人皆知。大把的銀子賭平安鏢局能保鏢成功,若您真是莊家,可真是大 贏一筆,何以此時卻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送?」幫主不無嘲諷的說著。    「您說的是,這情況看來似乎是這樣。但我思索已久,總覺得不是這 個樣子。您介意聽聽左某的想法嗎?」老人在女人的攙扶下,在圓桌旁的椅 子坐下,李四仍默默的站在角落邊。    「我很好奇,願聞其詳。」幫主說,但並不像是真的有意思聽的樣子 。    「平安鏢局的鏢車,五輛俱是空車,燕輕身上沒有任何一樣值錢的東 西。這是趟空鏢,您手下這位李四先生,雖然一鏢擊斃燕輕。但,請問您有 搶到任何鏢物嗎?」老人轉向李四,無法觀看事物的雙眼,似乎卻銳利的刺 進李四心底。    李四緩緩的搖頭。他沒什麼好說的。    老人又笑了,笑完之後繼續說:「本來無鏢,何鏢可劫?因此平安鏢 局的鏢沒有被劫,您贏了,這銀子應該是要給您的。做生意講究的是信用, 雖然這次賠了不少銀子,信用卻不能賠掉。您說,是不?」    「您說的話有矛盾,」幫主沈默了一下之後,又點起了煙管,緩緩的 說著:「平安鏢局的鏢沒有被劫,但也沒有保住鏢。本來無鏢,何鏢可保? 沒有骰子的骰盅,開出來雖然一點俱無,但也不能說買小的人就贏了。所以 ,您要是在意賭局信用,只需說明這個賭盤不做數,請賭客將賭銀取回。如 此不是皆大歡喜?」    「您真是個聰明人,」老人笑得更開心了:「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既 然無鏢,那這賭盤怎麼做數呢?但我覺得更有意思不在於賭盤的存廢,而是 一趟空鏢,居然保鏢者、劫鏢者都傾全力粉墨登場。這可很有意思。『假作 真時真亦假,無為有時有還無』。本來是個偽物,被你們這麼一變,就好像 瓦子裡的雜耍人,從布包裡變出一團火一樣。    「這不過是我的推測,您聽聽看有沒有道理。這趟鏢乍看之下是空鏢 ,但正格的說來卻不是。五輛鏢車同時出行,看似虛實難分,隱密異常,但 實則是招搖過市,只差沒有在大街上擂鼓吆喝說,平安鏢局今天保了個大鏢 。任何人都會想,平安鏢局究竟保了什麼鏢,非得動用上五輛鏢車,分往不 同的路線移動?這不只是保鏢,這還是一場大戲。每個人都是戲子。    「保鏢的意義,在於所保之物,最後能夠妥善的送達目的地。平安鏢 局保的東西,確實送達了,這幾天來我看得相當清楚。鏢物送達,因此平安 鏢局的鏢確實沒有被劫,你贏了,所以我把銀子給您送來了。」    李四不明白,這房間內的五個人,除了老人之外,究竟有沒有人聽得 懂老人在說什麼。只是每個人都異常沈默,彷彿眾人都只是這陰森空宅當中 幢幢的鬼影而已。    「很有意思。真有意思。我還真不知道這趟鏢有保東西,那麼請問, 保得是什麼?」幫主沈吟半天,終於開口尋求解答。    「那就是您這個幫派,與平安鏢局的潰散。」老人安靜的說,停頓了 很長一段時間才繼續道:「貴幫勢力在這幾年來迅速擴充,可是卻無法掌控 這麼大的勢力。各個分堂的堂主尋求自立,收來的銀子甚少繳回幫裡,只供 自己分堂花用。卻還不斷向本堂要求糧餉。您無力支持一個看似盛大但千瘡 百孔的幫派,於是尋求一個兵解之道。幫派應該潰散於一個更漂亮的結局。 平安鏢局的情況與您類似,但總鏢頭他想再上演的是平安鏢局一次順利的護 鏢成功。實際上的平安鏢局卻搖搖欲墜,百廢待舉,已經不是幾萬兩的銀子 或是一次護鏢成功所挽救的了。你們將自己事業的失敗,裝在鏢車裡面,讓 他遠行,並期待有人能將『它們』給劫走。鏢車裡面的『空無』,就是你們 裝進去的東西。你們裝著『空無』,並期待真的能把能『空無』給劫走。    「透過虛假的行為,反應出真實的心意。平安鏢局的總鏢頭,買自己 贏,那是他承繼了百年家業,不甘心在自己手中敗掉,還想放手一搏,但其 實是苟延殘喘。但你不同,你買自己輸,那是因為您自開始就希望自己能徹 頭徹尾的輸。『使劍者死於劍,正是心安理得』,您想看到自己徹頭徹尾的 失敗,一刀割喉,而不是看著幫業日漸凋零潰散,千刀凌遲。    「我經營賭場這麼多年,發現這世上真正不賭的人,只有賭場的老闆 。我經營賭場,為得不是贏錢,而是想閱遍人心,而且通常我不失所望。大 多時候,我們以為賭客來買自己贏。但更多時候他們買自己輸,而且是大輸 特輸,輸到連三魂七魄都要賠上了。他們雖然輸,但其實他們賭贏了。他們 賭中自己輸得精光這個結果,輸得如他們預料之中的一敗塗地。    「所以我說您賭贏了,您是個徹頭徹尾的賭客,能買自己輸,而且輸 得分毫不差,這齣戲我看得很過癮,這銀子也就付得十分甘願。您果真是個 聰明人,每一件事都料對了。料到這個您從來都不重用也瞧不起的部下,後 來會是唯一一個沒有背叛的人。您甚至還料中了,他不會給您痛快的一刀解 脫,而讓您活在您自己精心打造出來的地獄之中。無間受苦。這就是您所期 待的。」    幫主愣了半晌之後,也跟著笑了,不但笑,還拍起手來。只是那聲音 是空洞和乾扁的,就好像骨頭相撞擊的聲音一般。    老人心平氣和的說完,沒有一絲急促和諷刺。老人轉向李四,用一樣 蒼老和平靜的聲音說:「莊家不介入賭盤,這是賭局的道德,同樣的,莊家 也不去影響賭客的人生。不過這賭局錯綜複雜、真偽難分,您做對了,卻賭 輸了,您也輸得徹頭徹尾、莫名其妙。私底下來說,我個人覺得對您有些歉 咎,開這賭盤時,雖覺得這其中玄妙太多,只是老人家的好奇心很難按捺, 還是開了這個賭盤。賭既為之賭,自是有輸有贏,無論輸贏都是自業自得。 在別人的賭局裡,您卻輸個精光。對此,我著實想表達我的歉意。    「……只是人死或不死,是幸或不幸,到底是老天的賭盤,與凡人無 關。不過既然您活下來,希望別怪我曾經多事。」    李四默默點了個頭,想表達謝意,卻不知從何說起。    老人由女子攙扶著站了起來,慢慢的往門外走去,年輕人跟李四和幫 主行過禮之後,如同貓步一般的離開。「對了,」老人走至門口,才突然補 了一句:「那個酒樓的小旦,是你的女人吧?」    「不是我的。」李四清清喉嚨,有點痰,他不確定話是否有順利說出 。他想,她從來不是他專屬的。雖然我想擁有她,長久的。    「哦……」老人意外的說著,「好吧。總之,雖然她的賭票是賭劫鏢 成功。照目前看來,我該把她的賭金吃掉。不過,我想我還是賠她三倍的賭 金,就算是我個人對您的一點心意吧。」    老人並沒有轉過身來,只是好像突然想到才出口似的:「像你這樣的 人,大概不會太幸福吧?不過,我還是祝福你,往後的人生一路好走吧。」 說完這句話,三個人真的就走開了,消失在黑闇之中,然後一切又歸於黑闇 。    李四轉過身來,看著幫主慘白的臉,蠟燭燒得快完了,燭光搖曳著。 他看著幫主的臉,不知為何,想起第一次與花旦共枕時,她唱了一闕詞給他 聽。「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 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 天明。」那個夜裡,他早已不是初識人事的少年,但一手摟著花旦,仍有些 紅燭昏羅帳的柔情。    而今他看著幫主桌前的那一根頹靡倒塌的紅燭,確切有一種斷雁叫西 風的哀思了。眼前的幫主,眼前的老朋友,十幾天前,依然熱鬧不已的廳堂 ,成了枯敗凋蔽的空宅。也許終有一天,自己會體會到,點滴到天明的感覺 吧。兩人對望,沈默許久,只有偶爾的咳嗽聲點綴著夜晚。    傷口又痛了起來。還很痛,所以我還活著。在那之前……他想起,然 後往外走。「你要走了?」幫主問他。他沒回答,逕自走出宅院。驢子和板 車仍忠實的在那裡等候著他。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對花旦講,等我回來。我 想現在去跟她講明白。然後在那之前,緊緊的抱住她。    「吁~~」他發出了哨聲,催促著驢子快往前行。男人與驢子,在夜 裡,就這麼走得很遠了。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1.248.86.246

07/28 09:11, , 1F
看完有種淡淡的fue~
07/28 09:11, 1F

08/23 19:28, , 2F
推! 看你筆下的角色互相辯論實在是享受
08/23 19:28, 2F

09/01 16:16, , 3F
感謝您的喜歡。
09/01 16:16, 3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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