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麵包(完)
麵包(完)
終於，和也靠著酷暑蒸騰的上升氣流，低空掠過了幾個關鍵科目。慶幸的鬆懈沒有延
續太久，緊接著是更加棘手的大三，以萬鈞之勢橫躺他的眼前。迫在眉睫，逼著他立即面
對的是系上的學程規定。接下來的這一年，每個學生都要決定是尋找教授指導專題研究，
或藉由學校媒合，到業界的科技公司上班實習。和也選擇了前者，為了自由安排剩餘的重
修課堂，他也只能這麼做。
遙梨則如願考上了管院不分系，一開學就造成了全校性的轟動。活潑亮眼的她，讓學
長學弟不顧倫理地爭先恐後搶著獻殷勤。女宿下送宵夜的人群不曾間斷，拒絕後捲土重來
的也不在少數。短短兩個禮拜，已經發了將近五十張的好人卡。大方真誠的個性讓她在同
性之間也獲得好評，不僅學姊特別照顧，跟室友也很快成為了知心的好姊妹。夜衝、夜唱
、聯誼…活動一個接著一個。將所謂「大一新生」這個身份發揮得淋漓盡致。
當然遙梨也曾找過和也，那是她安頓後做的第一件事。私下託人打聽，或直接闖到資
工系的地盤，待在走廊抓著側背包的肩帶，等著和也下課。卻始終無法好好碰面。遙梨知
道，和也試圖在躲著她。
沒多久，某個星期二的凌晨一點，整座台灣掀起了史無前例的劇烈震動。大地怒號，
風捲狂飆，夜沉得切膚生疼，彷彿諾氏預言裡的恐怖大王真實現世，一腳踩中這漠洋滄海
上的彈丸之地。宿舍上下搖晃，大家相繼跳下樓梯，急忙逃了出來，集中在寬闊的操場。
不時聽得見東西摔落的聲音，遠處也揚起了塵土和救護車刺耳的鳴笛。每個人反覆開關著
手機，在幾乎零格的收訊下渴求一絲奇蹟。
但和也此刻的心中只有她。無論如何他都需要親眼看見遙梨的平安，那是虛餒的他唯
一還願意相信祈禱的理由。只要一眼就好，拜託。他想著。閃進人潮，穿梭在擁擠雜亂的
混沌，憑著直覺搜掃著遙梨的身影，卻在半途被一股力量從側面撲倒，緊緊抱住了他。
『太好了你沒事！好可怕…真的好可怕喔…』
「遙梨？！」和也鬆了口氣，輕撫著她的長髮。「呼…真是…太好了…」
『你到底跑去哪裡！為什麼…為什麼要一直躲我…』
和也感受得到遙梨正在發抖，她是真的嚇壞了。
「先起來再說吧。」
兩人撐站起身，拍掉手上的土屑。遙梨一把又要抱去，和也卻向後退了一步。他低下
頭，避開遙梨的目光。
「要是被人看到，妳跟像我這樣的人在交談，很丟臉的。」
『你這樣？』遙梨慢慢放下手，上顎一陣酸硬。『是怎樣。』
「沒用、又笨、不長進、難有出息…而且…什麼都給不起…」和也說。「說不定不久
的未來，會有專門替我這種人創造的名詞。到時候解釋起來會方便些。」
『和也！學長！你可不可以不要…』
遙梨漲紅著臉，話說到一半後方傳來喊著她名字的叫喚聲。是遙梨的朋友們，朝著她
跑了過來。和也倉皇失措。為了保護遙梨，不想讓任何人發現他們的關係，情急之下和也
竟伸手摸了遙梨的胸部。她反射性大叫變態，給了和也熱辣的巴掌，抱著自己蹲了下來。
和也扭身狂奔。
「挖賽！我是白癡嗎！有沒有必要啊！」
身後不斷有人大吼著有種不要跑。雖然遙梨隨即阻止，事後也向他們解釋兩人是很要
好的朋友。但這種說法誰都不信。這麼好的女孩，怎麼會認識「那種男孩」。一定是女孩
心地太善良了才會這樣說。大家寧可這麼同意。
幸好那晚在燈寂光滅的情況下，沒有人認得和也的樣貌。接著有好長一段時間，地震
的恐懼渲染了全台，新聞二十四小時勤奮地報導著哀傷。各國前來支援的搜救隊伍，在滿
目瘡痍的斷垣殘壁裡徘徊，用著各種最新科技盡全力減少著死亡人數。
死亡嗎？
回到了日常的和也與遙梨，從來沒那麼深切地思索過這個。死亡，曾經是要他們想像
都不知從何著手的渺茫。縱使看過、聽過，甚至見證過。對正值活力豐沛的全盛年紀，要
確實地掌握生命一點一滴散溢流失的絕望（或平靜），未免太過嚴苛。但這次，他們的確
感觸到了，那是什麼也沒有，只懸著一條名為「遺憾」的白線的終點。
一個月左右，接近期中考，遙梨沒待在寢室Ｋ書，反而趁假日跑回家裡烘製著麵包。
那時大學生們很流行在大考前贈送糖果，以表示希望對方每一科至少都能及格通過的祝福
。也就是俗稱的「all pass糖」。那基本上都是前輩之於晚輩，但比起遙梨，她想和也似
乎更需要那個。所以，她打算做出讓和也讚不絕口的麵包代替糖果。除了祝福，也揉進了
滿滿的心意。
無獨有偶的，和也也抱持著一樣的想法。課業壓力越來越重之下，他不得不向麵包店
提出辭職的請求。在最後一個上班天，動手打掃廚房以前，和也使出了這幾個月所學的渾
身解數。不再只是單純複製師父的手續，他想著遙梨，順著感覺，那短短的寒假，那自在
的一舉一動。遙梨每顆麵包的濃郁，蓬鬆的紋理，特殊的嚼感，那滑過喉嚨，進入胃裡的
暖度。還有那塊，他沒帶走的提拉米蘇。
這晚，他們坐在各自的房間，看著桌上巴掌大的麵包。遙梨面前是擠了奶油，灑上蔓
越莓點綴的繽紛麵包，用高筋麵粉和葡萄天然酵母的費工作品。她想讓和也知道，他值得
這樣的燦爛。而和也則是意外平凡的菠蘿麵包，但那卻是他這輩子絕對不會吃膩的誓言。
透明封套在桌燈下反亮著光澤，兩人想著到底該如何將麵包送到彼此的面前。
不消一刻，遙梨腦中閃過了驚人的念頭。
闖－男－宿－。
有鑒於英國研究指出，大學生平均而言隸屬夜行性生物，遙梨起了個大早。五點五十
七分，晨曦尚未透露甦醒的跡象，她一身不起眼的淡色運動裝束，將頭髮藏在與外套相連
的灰素帽子裡頭，背貼著牆壁出現在男生宿舍的大門口。氣氛接上了點，她不禁哼起
Mission: Impossible的經典配樂，那是一部由美劇改編的電影。雖然忠於原著的部份不
多，不過Tom Cruise實在有點帥。遙梨想著。時間來到六點整，宿舍自動門正式解鎖。她
捏緊帽沿，低著頭從正面開始突擊。
進入大廳，遙梨毫不猶豫地朝樓梯間走去。再怎樣都不可能大大方方搭乘電梯，好在
和也的房間只位於三樓的邊角，其實如果撇開柱子和一道狹窄的防火巷，那剛好與她的寢
室遙遙相鄰。遙梨賭得沒錯，一路上杳無人影，很順遂地來到了目標的樓層。她屏住氣息
，手貼在安全門的卡榫上，那後面是不可知的走廊。要是被人發現怎麼辦呢？遙梨沒有事
先準備說詞，才覺得好像不太妥當，門突然無預警地被從內側推開。
一位衣服領口鬆成荷葉邊的典型阿宅，抓著枕頭壓出的微翹亂髮打了個呵欠，從遙梨
的面前走下了樓。她嚇得繃緊神經，身體像均勻塗上急速凝固的石膏動彈不得。直到阿宅
消失在轉彎處，遙梨脈搏裡流竄的疑惑才溶解了僵硬。
他有看到我嗎？他沒看到我嗎？可是怎麼…？遙梨皺著眉望著延伸而下的階梯，正要
拉開半掩的安全門時，這次是一大群人哄然走出。他們談論著連線遊戲誰輸了誰。怎樣的
戰略才算完美。誰犯了致命的缺失，害得全軍覆滅。一夜沒睡，要到哪裡吃早餐才好。等
等又得翹課補眠了…之類的話題。然後一一與遙梨擦身走過。然後同樣沒有對她的存在提
出疑問，或拋出一枚不尋常的眼神。
這詭異的情況沒有讓遙梨深陷太久，她管不了那麼多了，必須趕緊見到和也才行。她
翻過安全門，來到編號302的房門邊，像演練時試過的那樣，將準備好的一小段膠布貼在
喇叭鎖稍左的地方，讓前段一截超出門扇的邊緣。那是她小時候從MacGyver影集裡學到的
方法。只要有人從室內把門打開，再次關上時膠帶就會順勢被壓入門縫，進而把栓頭擋住
，門便不會完整地關閉，形成一推就開的狀態。不過這招的缺陷就是只能被動地等待。幸
運的是，不到十分鐘和也的室友順利成為了共犯。
遙梨翻身閃入寢室，盯著房內放輕動作把門關上，靠在那稍微觀察周遭的環境。和也
不在他的位置，剩下的兩位室友用被子裹住了身體熟睡著。那是四人一間，田字型的格局
。有些許汗味，但並不複雜。沒有隨處吊掛的髒亂衣物，桌面也都是乾淨而有序，那竟比
她所見過的，絕大多數的女孩房間還要整潔。遙梨微張著嘴小吃一驚。她晃了晃腦袋，把
多餘的思緒甩掉，拉開運動服的下襬，從肚子附近抽出了麵包和一封寫滿字的卡片，花時
間調整角度擺放在和也的桌上，滿意地點了點頭。本該立刻離開，遙梨卻不自覺在和也的
椅子上坐了下來，雙手撐著下巴，閉起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五館前庭便在暗幕中緩緩攤
開。
寒風料峭的那天，階梯上一位大男孩失落的背影，耗盡所求的疲乏令人心疼，徒勞的
表面性蘊含著必然之光，指引著遙梨的不安來到他的身邊。像枯葉落墜腐土，在某個無從
捕捉的瞬間，緊緊扣著生命的環節。於是她有了和也，和那場寒假的甜。
逐漸逼近的腳步聲，踢碎了遙梨的沉醉。她驀然驚醒地彈起身，這種時候人類能夠做
出的所有反應，各自為政操縱著她的四肢。強迫冷靜之下，唯一的逃脫途徑訕笑著定格在
她的眼中。對！窗戶！遙梨沒再多想跳上了窗櫺，沿著牆邊不寬的凸緣，蹲下身併攏著腿
小心翼翼移出窗外。就在終於成功遮掩，從房裡看不見她的身影時，忽然右腳一滑，整個
人跌摔在外牆框起，預計擺放冷氣壓縮機的水泥架上。遙梨表情皺成一團，強忍著臀部受
到重擊的痛楚，咬著牙沒發出任何哀鳴。沒想到卻從不遠處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嗨。真巧。」
和也淡定地盤著腿，坐在離她五公尺左右的水泥橫板，而那上頭正好就是遙梨的寢室
。
『和也？！你怎麼會在那裡？』遙梨驚訝得壓聲大叫。
「比起這個，我剛剛好像看到有人從我的寢室掉出來…」
羞赧地用手指抓整著頭髮，遙梨側身靠在牆邊，支吾說明著從頭到尾的一切。因為期
中考的祝福做了麵包，但一直被躲著找不到機會親手送出，無可奈何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偷溜進宿舍，原本打算放了麵包就走，誰知道差點讓人撞見，情急之餘想躲藏卻摔了下來
。
「嗯。大致上跟我差不多啊。」和也裝模作樣摸著唇上的鬍渣。「不過我是為了避人
耳目才不敢約妳，這下好了。」
『哎呀不管啦，都你害的！快想想辦法啊！』
「正要想呢，給點耐性。」
微涼的秋惺忪地睜開了睡眼，有鳥飛過，啣著清爽擦拭天際，殘夜逐漸淡開，光散出
了舒服的藍。這對此時的和也及遙梨來說，稱不上什麼值得欣賞的美好景色。四處都是伸
長手搆不著的磚牆，那讓遙梨想起了南島人的傳統懸棺葬儀。時間走著，底下的學生跟著
多了起來。喧鬧瀰漫他們周圍的窗，兩人豎耳細聽，留意著裡頭人們的一舉一動，心驚膽
跳深怕被誰逮個正著，一方面又期盼著有誰能夠給予不張揚的救援。
『好了沒啦！』遙梨急了。
「好了。」和也說。然後蠕動身軀，像遙梨一樣側靠在牆邊。
『什麼辦法？！』
「沒有辦法。」
遙梨氣得差點忘了壓低音量。『這什麼鬼結論！你到底行不行啊！』
「不行啊。」和也望向遙梨，用一種無所謂的狼狽，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在自
己在乎的女孩面前，無能的潛力似乎展現得淋漓盡致。「所以啊，別浪費力氣在我身上了
。」
愣了愣，遙梨收起慌張，板著嚴肅的臉。『為什麼喜歡你叫做浪費力氣！』
「妳也看到了，我根本沒什麼用啊。」和也頹廢地微笑。「唯一剩下的，大概就是上
面那塊麵包了吧。」
『那就夠了啊！』遙梨吼著。不再顧忌地吼著。『你不是最愛談什麼麵包跟愛情嗎？
現在我兩樣都從你那邊收到了，還有哪裡不妥嗎？！』
「妳別那麼大聲，被下面的人注意到就不好了。」
『為什麼不好？因為跟你在一起會被嘲笑嗎？既然這樣，好…』遙梨站起身，走到平
台的邊緣。
「妳要幹麻？！」和也著急地跟著站了起來。
『世界上本來就有各種口味的麵包，也存在著各種形式的愛情。那之間根本不是什麼
取捨或衡量的問題。是一種完美的比例，一種難得的緣份。就像我遇見了你。』遙梨把手
張開圈在嘴邊，朝著樓下的人群大喊。『和也學長！我愛你！』
這一喊，天地動容。雖然沒有上個月的兇悍，但確實是另一場驚心動魄的大地震。遙
梨失去平衡，猛烈的搖晃之下差點被甩出平台，她趕緊縮起身子朝後倒坐下去。和也這邊
則沒那麼幸運，眼看遙梨就要掉下三層樓的高度，他毫不猶豫奮不顧身跳了出去，卻踉蹌
地被管線纏住，吊掛在男宿與女宿中間，像草履蟲一般，在無情的大自然裡來回擺盪，抓
著僅剩的聯繫。
『和也！撐著，我來了！』
「妳來幹嘛！快進去啊！」
只見遙梨後退幾步，接著快跑跳向了和也。
「啊！妳這個神經病！」
和也一手勾緊管子，一手抱住撲來的遙梨。兩個人就這樣卡進了防火巷弄。
『不管發生什麼事，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
由於遙梨的衝動，兩人還是被逃出室外避難的學生給發現，趕緊撥了電話通知消防局
，派雲梯車將他們救下來。有男生闖入女宿，女生偷跑進男宿的事情很快傳遍了全校，也
鬧上了媒體。各家新聞台紛紛扛著攝影機湧到行政大樓，要求校長敘述整起事件的始末。
為了維護校譽，學校早在約談過和也及遙梨後，編造了一個虛構版本的推託說法。
「在校慶運動會前後的某天，讓學生們可以互相進入異性的宿舍，並以贈送麵包做為
表達心意的途徑，這是學校今年才開始舉辦的一個特殊活動。目的在於學習怎麼勇敢說出
心中的愛，鼓勵優質的兩性關係，以及其後續良好的發展。」
校方這麼解釋。
然後他信了，接著你信了，最後大家都相信了。社會就是這麼一回事。
而這個活動也被當時的學生會以「麵包節」的名稱正式地用心策劃，認真延續了下去
，成為這所大學相當具有特色的傳統節日。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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