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秘密
心痛？心碎？
哪個詞比較嚴重？
心痛比較痛？還是心碎比較痛？
心死吧？也許……
人都說哀莫大於心死，即使我不想承認，我現在的表現在大家看來大概也是心
死的一種吧？
我，十七歲，才經歷完人生第一場生離，現在又面對著十七年來第一個死別。
對象是，我的女友。
事情發生在半天前，昨天晚上。我騎著跟朋友借來的車載著我的女友沿著北海
岸兜風，帶著附近便利商店買的一手啤酒和零食，經過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點就
停了下來，吹著初夏夜晚沁涼的海風，在夜深人靜的不知名海岸邊聽著海浪一波
又一波地拍打著山壁的厚重聲響，享受來自大自然的浪漫。
這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卸下在現實社會裡的虛偽面具，躲開一環扣著一環的
人際關係，自己一個人享受不用向任何人交代、不用對任何規矩妥協的，完全的
自由。也許帶著酒、也許帶著煙火、也許什麼都不帶，乾脆脫掉衣服跳進水裡；
說我危險也好，說我台也罷，我不介意，因為這是屬於我一個人的天堂。
有了女朋友之後，一這個數字變成一種莫名的罪惡。於是在無法解釋自己只是
單純地想要一個人消失的肇因下，我興沖沖地借了車，帶著女友，準備把一個人
的天堂變成兩個人的樂園。
所以事情發生了。
一切都來得太快，或許是喝醉酒的我反應太慢、或許是無照的我騎得太快、或
許是不熟的車我掌控不來；總之，我沒避開對向的小客車，機車的車尾和小客車
的車頭狠狠相撞，機車瞬間脫離我的掌握，眼界裡的世界一片迅速到我來不及反
應上下左右的高速翻轉，多年來幹架的經驗讓我在倒向某一個角度時突然靈光一
閃，跳離了繼續失控滑行的機車，落到柏油地上滾啊滾的滾向了路邊，又好運地
撞上了一塊還算平坦的大石，劇痛一陣猛襲，衝擊連帶著意識也跟著不清不楚，
但是眼前所見的景象卻盡收眼底。
我看見，看見機車磨著柏油擦出璀璨的火花，漸漸地愈滑愈遠，最後的火花在
遙遠的對面一閃即逝，機車撞破護欄，翻下石岸；我看見，看見我的女友在途中
被甩離機車，滾向和機車相反方向的內側車道，最後撞上了內側的石牆才停止；
我看見，我全都看見的，地上的血跡斑斑、煞車痕、滑出的機車造成的痕跡，歷
歷在目，可是我沒辦法反應。所有的一切就像是一幅畫，一幅抽象又迷離的畫，
我看見了，卻無法理解。
我看見紅色、黑色、綠色、灰色，還有好多好多景色。身體各部位痛得讓我無
法思考，強烈的耳鳴又不停地顛覆我的視界，破壞我的平衡。只有眼睛一直忠實
地幫我記錄著這個旋轉的世界。
良久。
我掙扎著爬起身，身上的疼痛都是皮外傷，對常常打架打得遍體鱗傷的我來說
算不了什麼，可是強烈的耳鳴和崩毀的平衡感卻摧殘著我的身體。好不容易站起
身，視線所及全都在旋轉、旋轉……噁……
一陣反胃，剛吃下肚的零食和啤酒一股腦兒全部吐了出來。
吐一吐神智清醒多了，也慢慢連結起剛剛看見的影像。我一步走一步跌地向女
友走去，反胃就吐，不平衡就摔……我無所謂……我只想，只想確認剛剛在我腦
海裡串起意義的影像是不是真的，只想確認女友是否安好……噁……
又跌在地上，我索性改用爬的，至少不感覺地面都在旋轉，只是視線內其他景
物仍然不規則的變換中。我沒理會這麼多，只是一個勁的爬。心裡面沒有別的念
頭，只想知道我的女友她怎麼樣了。終於，我爬到了她的身邊。
她……我不知道血肉糢糊的她還有什麼其他的形容詞可以形容。看著她掙扎著
呼吸的模樣，嘴唇顫抖著一開一合，是想說些什麼吧？
痛嗎？我的寶貝，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的。
我蹲下身，輕輕地想要抱住她，生怕弄痛了她，但不管我怎麼碰到她，她的神
情都只是更顯痛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她的呼吸愈來愈短促，嘴唇開了又闔始終發不出半點聲音。是氣胸嗎？
怎辦？怎辦怎辦怎辦怎辦怎辦怎辦怎辦怎辦？
眼前的是最愛的女人痛苦的模樣，我無能為力。連碰一下都只會造成她更大的
痛苦，我還能怎麼辦？
一向自負的我第一次嚐到什麼叫做絕望，什麼叫做無能為力。
那是一種透徹筋骨的涼意。眼睜睜地看著最重視的東西正在離自己而去……好
冷，好冷。我不要，不要這樣……好冷啊，誰來救我啊啊啊啊啊！
驀地，我的視線被一片漆黑覆蓋。
冷靜！
冷靜，你還不能被無力感擊倒。
她還在等著我去解救她。
看著她，看著她，解除她的痛苦吧！
我這麼說服自己，緊閉的雙眼卻怎麼也不肯打開。以前總是習慣逞兇鬥狠，就
算把人打的血肉糢糊也從來沒有過不忍的我居然會不敢正視自己女友的慘狀？原
來我自以為的冷血是這麼的天真，以為自己可以輕鬆地用酷刑折磨對手，以為自
己就算要動手取人性命也不會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礙，原來這些自以為都只不過是
建立在對方是跟自己毫無瓜葛的前提下。真正的自己連最愛的人的慘狀都看不下
去，敢作不敢當，真是個該死的懦夫啊！
地上的她痛苦地發出了些許的氣音，驚醒了沉思中的我。我看著她，看著她強
忍著痛苦的表情，看著她不捨的表情，看著她不甘的表情。我從來不知道人的五
官可以這麼複雜，複雜到一個表情就表達了這麼多種情緒。
可是我懂，眼前的是我深愛的女人，她的一切我都懂，我全都懂啊！
於是沒有猶豫地，我伸出手握住了她鮮血淋漓的細頸。
我不敢猶豫，因為我深怕下一秒我就再也不會有此刻的決心，我就得看著她一
直在苦痛中掙扎到死。
不要，我不要。我是膽小鬼，我承受不了這種折磨的，要我看著摯愛痛苦致死
，我做不到。
「我愛妳。」
仍然強烈的耳鳴使我聽不見自己說出口的話語，但我看見她的嘴角微微地上揚
了，她明白我要做什麼，像是解脫般地微微笑了。
牙根一咬，早已凝聚在眼框裡的熾熱滾滾而下，用盡我平生最大的力量貫透手
臂、手指，緊緊握死了她鮮紅的頸子。
霧氣瀰漫著雙眼看不清楚，這是個藉口我知道，我想像著她最後的微笑送她上
路。
耳鳴依舊沒有停止，我聽不見，只能一直重複著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我
愛妳……
再一次醒來時，是在一家不知名的醫院裡，全身包滿著大大小小的繃帶和紗布。
接受著她家人的怒罵，槌打，我一點自責也沒有，一點痛覺也沒有。
也許心已經碎了所以沒辦法愧疚吧？也許心太痛了所以身體的痛傳遞不到早已
被佔線的神經中樞吧？
三天後的招魂儀式我沒有去，因為醫生說我還不能下床。
再七天後的葬禮我出院了，於是參加。
整間的人哭得唏哩嘩啦，我沒有哭。
該哭的，該哀傷的，早在那天下決定之前就已經覺悟。
所以我不會哭。
我想她看見她的男人來跟她道別。我想她會相當眷念我，所以在她安心離開之
前我都會過得很好，我會吃飽穿暖、我會早睡早起、我會完成學業、我會好好照
顧自己，不會再讓她擔心。
女朋友死了，我卻像沒事人一樣照常社交，生活起居作息一切正常，不哭不鬧
，所有人都覺得意外。沒有人知道，多少個午夜夢迴，我會看見那幅迷離的畫，
這次我看得懂，看得一清二
楚，我是如何失去自己的摯愛。
每看一次，我的心就會痛一次。
也好，至少知道自己不像大家認為的一般心死。至於無血無淚的罪名，本來就
是我在道上的行事作風，我無意去爭辯，反正我已經要離開。
一年後，我考到了駕照。
從考到駕照的那天開始，我載人時從沒有動過飆車的慾望；從開始駕車開始，
從來沒有讓自己在喝醉的情況下載深愛的人上路。好幾年了，我不曾破過戒，一
如我不曾將這個秘密告知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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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從 c-98-210-19-244.hsd1.ca.comcast.net 修改文章於 2009/03/11 Wed 17:1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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