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等待

看板story作者tobamovirus (病毒)時間12年前 (2012/08/23 00:26)推噓2(2推 0噓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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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經待在這間屋子裡很久了。這是一座木造的山中小屋，小歸小，廚房、衛浴、臥室、客廳…一間房子該有的東西都有了，檜木辛辣的香氣終年瀰漫在屋內。夜晚無聊時，她就遊魂似地，一遍遍在屋裡遊走穿梭。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來到這裡，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其實，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前塵往事猶如霧裡看花，片段記憶也只剩浮光掠影，她真的，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有一些模模糊糊的什麼，她可以回想起來，但又不願意。因為她知道那是非常傷心的事情，一旦稍微勾起，就是一陣揪心的疼痛，像被一隻手緊緊地抓住心臟，用力一握。她不願意想。幸好這屋子裡的東西一應俱全，生活不成問題。其實她也不是不曾考慮離開這裡，她數度想走出小屋，離開這座長滿了高大針葉樹的森林，但是走來走去，最後總是繞回來；不管她一再變換方向，或是在走過的小徑上做記號，最終還是會回到小屋門口。那把刀總是會在門口等著她，就像往常那樣，躺在玄關的羊毛地毯上，靜靜地散發著冷光，她總是會把它撿起來，走進屋裡，放在餐桌上。在寂寞的獨居歲月裡，這把刀彷彿有生命似的，當她一覺醒來，就看見它躺在枕頭旁，和她並肩而眠；她在廚房時，這把刀就自動擱在砧板上；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刀子便擺放在桌上層層堆疊的舊書旁…散發著光芒，充滿自信的冷冽光芒，彷彿等待什麼事發生。等待她拿起它嗎？她不知道，她會用那把刀子切菜、割開罐頭的邊緣…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有時候冬夜寒風呼嘯過屋頂，激起樅樹林一陣洶湧喧嘯。偶爾她乍然驚醒，淚流滿面，卻不知道為什麼。太久了，真的太久了，為什麼是這裡？將她困在這裡的人究竟是誰？她應該做些什麼才能離開這兒？總覺得自己在等一個人，等一個人來這裡見她，然後帶著她永遠地脫離這裡，脫離無端的寂寞和像死亡一樣的孤獨，但那是誰？他什麼時候才要來？在寂寂的深夜裡，有時她聽到哭聲，半睡半醒間，悲切的低泣聲透過臥房旁邊的牆壁傳進來，這時她也分不清楚，究竟那聲音是真的來自隔壁？還是來自她的大腦？她想自己已經錯亂了，畢竟她身邊的那堵厚牆之後根本沒有任何房間，再出去就是屋外了。或許那是涼颼颼的夜風颳過簷下的聲音，但那聲音令人毛骨悚然地真切，她覺得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發現那聲音來自她自己，來自她被塵封的陰暗記憶。她需要一個人，誰都好，只要能讓她脫離這令人窒息的沈默和孤寂。上天彷彿聽到了她的祈禱，那人有天早上便默默地出現在屋內。是個高大的男子，一頭花白的銀髮，滿臉皺紋，臉上刻薄而固執的線條，刀刻斧鑿一般深陷在面孔上，腰板挺得筆直，看起來就像是個不好惹的傢伙。她暗忖。那天早晨天氣不太好，山雨欲來，密不透風的厚實烏雲，她走進廚房，就著昏暗的光線看到老人踞在餐桌的一角，面容枯槁，神色陰沈，乍看以為是鬼，嚇了她一跳。老男人倒不是太意外，只是挑了挑眉，說：「坐。」伸手示意了他面前的位置。她拿著自己的刀子，切了一片麵包，慢慢地吃著，老男人不說話，只充滿興味地打量著她，好像她是什麼珍禽異獸似的。後來他們就開始了詭異的同居生活。這不是她想像中的人，落差實在有點大。她的意中人應該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迎娶她…扯遠了，她要求沒那麼高，但總之不應該是這麼一個老頭，好歹年輕個四十歲吧。但老頭子好像不打算解釋什麼，基本上他們像是同住一間屋子的陌生人，沒有交集，他早上吃完自己的早餐，就走出門散散步，下午則待在屋內，閒閒地晃來晃去，他們共處時，他不是翹著二郎腿喝茶看報，就是脫下老花眼鏡，歪在沙發上打瞌睡。真是的，要睡也不會到房間裡，硬是要在椅子上隨便亂睡，這壞習慣這麼久了還是改不掉… 她被突然躍入內心的念頭嚇了一跳。我們以前很熟嗎？不可能，他這麼老，而她還年輕。有個人陪伴，總是好一些，聊勝於無，惡夢也少做了。不過，她私心還是期待，要是哪天有個年輕帥哥來帶她走就好了，帶她離開這個鬼地方，離開這個怪老頭。有天夜裡，天空突然無預警地降下冰雹，砸在屋頂上，轟隆轟隆猶如萬馬奔騰，從屋頂紛沓奔過。她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滿臉淚水，心臟揪得緊緊的，一陣劇痛，幾乎喘不過氣來…誰來救救她…來個人救救她吧，誰都可以，已經這麼久了，她太寂寞了。她跌跌撞撞，一路奔向老男人的房間，推開門，突然一個閃電，把屋內照得通明，男人仰躺在床上，那張蒼老、毫無生氣的臉，雙頰凹陷，萎在床上，像截乾透的枯木。他死了！瞬間她驚恐無比，連這世間唯一可以陪伴她的人，也這麼走了。她走到床邊，用顫抖的手摸摸他的臉，感覺不到溫度，探他的呼吸，捉住他的手腕測脈搏…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感覺不到。他真的死了。她開始哭泣，像小女孩一樣無助。她的淚水滴到他臉龐上。突然，老人深深地吸一口氣，艱難而用盡全力地，她聽得到他喉頭深處尖銳的吸氣聲，然後又是一次吃力的呼吸，再一次…他的呼吸漸趨穩定，然後，他睜開了眼睛，看到她哭泣的臉龐。「怎麼啦？」他枯瘦而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龐，聲音低低地，沙沙的，如此熟悉，穿過耳膜，使她的靈魂為之震顫。印象中他的臉突然和另一張面龐重疊了。年輕、飛揚、固執、英俊的男人，令人心痛的男人… 「我以為你死了。」她說，聲音中還帶著濃濃的哭腔。「怎麼可能呢？呵呵，」他低低地笑著，「我還欠妳…」他說，話尾卻戛然而止，沒再往下說。第二天，當她走進廚房時，老男人已經坐在那裡，若無其事地喝著咖啡，咖啡濃郁的香氣縈繞屋內。她以前也很喜歡喝咖啡，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完全沒那欲望了。她坐在老男人對面，偷偷看著他的臉，捕捉著臉海中昨晚出現過的那張面孔，但那瞬間的靈光乍現，只有短暫清晰，現在又離她極遠極遠，想不起來了，眼前的這個男人，年輕時可能英俊過，從他的輪廓依稀可看出端倪，但現在，不過就是個老頭。「妳真的不記得了？」老頭子突然問。「記得什麼？」她茫然。「記得我們從前的事…」他欲言又止。「不記得了。」她搖頭。聽這老頭子的說法，好像他們以前真的有什麼牽扯似的。這麼老，當她阿公差不多，可能嗎？「難怪啊…」他低頭沈思。「這是懲罰吧，妳還如此年輕，而我已經蒼老…」這個人真奇怪，她想。聽他語氣，好像他們曾經是同一世代的人，那麼，究竟是她忘了變老，還是男人衰弱得太快？她就著那把熟悉的刀子，從光滑的刀背照見自己的臉。不到三十歲的年輕面龐，一絲皺紋也無，想來是山中生活太無聊，沒什麼操心的事，歲月根本沒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一抬頭，正對上男人炯炯的眼神，她心中一凜。這個人… 對的，她確定他們有些什麼。但那是什麼呢？突然心臟跳得好快，一陣錐心的疼痛。她突然感到委屈，卻想不起為什麼，為什麼讓她等了這麼久？既然都已經過去了，為什麼他又要出現在她面前？讓她一個人靜靜地留在這裡不好嗎？為什麼她應該要想起來，想起什麼？當她回過神來，已然淚流滿面。他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一句話。是夜，她又聽到了哭聲。透過那堵厚牆傳過來，那任何厚牆都抵擋不住的哭聲，悲涼而憂傷的低泣，受盡了無限委屈。她把耳朵捂住，但是一點用都沒有，那聲音細微卻固執地鑽入她腦海中。秋盡冬至，雪終於落下來了。鵝毛似的雪花，輕柔地落在她雪白的掌心上，很快消融無蹤。但她知道軟如鵝絨的雪落會越落越多，直至覆蓋整片森林，所有的事物掩埋在刺眼無法逼視的瑩白下。再過不久，大雪封山，一直等到明天春天雪融才能出山谷去。「我想，我應該活不過這個冬天了。」老人說，聲音非常平靜。她想安慰他兩句，畢竟他年紀雖大，身體看起來卻很硬朗。但是話語臨到喉頭，卻講不出來；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他說的是真話。老人透過窗戶，望向遠方，她想提醒他，這樣盯著雪地看會傷眼睛的，他卻轉過來：「妳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嗎？」她搖頭。他蒼涼地微笑：「真可惜，我一直在等妳記起來。然後，我們之間…就會有一個結果。」他的腰桿依舊挺得筆直，像個巨人似地，擋住了雪地眩目刺眼的白光。「我們在一起活了一輩子，我想，妳應該要恨我，和妳重逢的情景，我已經想了無數的可能性，想著該怎麼讓妳原諒我，但卻從來沒有想到妳會這麼做。把我忘記。」他說。為什麼我會失去記憶？她疑惑起來。她還記得從前的片段，從年幼的時候開始，牽著保母的手，和母親在花園裡喝下午茶，滿園搖曳生姿的鳶尾和波斯菊，洋娃娃，父親養的一條大狗…一直到成年，上高中，讀大學，畢業找工作…但都很零碎，好像被刻意抹去了什麼。不記得有這個人參與。「沒關係，我可以等。」他說，「我會一直等…當然，如果身體狀況允許的話，希望妳能在我死前，把這一切都想起來。」夜裡，颳起大風雪，她側躺在床上，從窗簾縫隙望出去，大雪不斷降下，北風淒厲呼號，搖撼每一棵屹立的樅樹。睡到半夜，她突然從夢中驚醒，訇然一聲巨響，有東西從天而降，擊在屋頂上。她睡眼惺忪，連滾帶爬地跌下床，這才發現是屋旁一株枯死的老樹腰折，壓在屋頂上，連帶也壓垮了部份的厚牆，厚牆上一道裂縫延伸下來，一大片水泥塊掉下來，她看到了，牆後有東西。是一具骨骸。她驚叫一聲往後退，撞在一具硬如石塊的胸膛上。仰頭就看到老人那枯槁瘦削的臉龐；他沒有正眼看她，而是越過她，走到牆邊，輕輕地把骨骸抱出來，一襲白色洋裝包覆在骨骸上頭，老人動作輕柔，彷彿捧著一個名貴的瓷瓶。他走向客廳，她遲疑一下，還是跟了出去。客廳裡，壁爐的火燒得正旺，溫暖的火光映得老人的臉龐一明一滅，眼裡彷彿有兩簇小小的火苗跳動著。男人腿上擱著穿洋裝的骨骸，他輕輕摸著她依然柔順，彷彿有生命的光滑黑髮，若非那是具乾屍，從他眼中流露的愛憐，沒人會懷疑這是他一生摯愛的人。「我的時日無多了，所以，我要說一個故事，」老人說，「那是我年輕時候的故事…精確的日期，已經記不清楚，但是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我們兩個人從小一起長大，我一直深愛著她，只是那時還小，分不清楚這是怎樣的情感。歲月漸漸流逝，我們都長大了，自然而然地，墜入了愛河。那時兩個人都年輕，不知道自己多麼天真，也不清楚事情的嚴重性。而且，像我們這種有錢人家的孩子，婚姻往往不能自主。哈哈，很可笑吧，」老人頓了頓，「他們都說我冷血無情，專斷獨行，只對自己好，不顧別人的死活。但是，這輩子對我來說最想要的東西，卻是身不由己…」「父親幫我排定了一椿婚事，對方是國際知名集團的董事長，聲勢如日中天，他握有的權力和資源，足以讓我們日漸萎凋的家族事業起死回生。若不是她父親對我青眼有加，我們本來高攀不起，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所以，在這種狀況下，我必須和她結婚。我已經下定決心拋棄原本相愛的人，但是，她一直不肯答應，還吵著要將事情公諸於世。雖然我愛她，卻不可能為她放棄一切。於是，我帶著她來到這座山中小屋渡假，美其名曰度假，實際上想趁機說服她分手的事情。在離開屋子的前一天，我們大吵大鬧，她依舊堅持不肯讓步，我無計可施。憤怒之下，我拿了一把刀，刺進了她的心臟…」心臟突然一陣抽痛，她發出一聲短短的驚叫，往事歷歷在目，她記得，互不相讓的大吼大叫、摔花瓶、絕望的憤怒…然後是劇痛及冰冷，永遠的冰冷。她記起來了。臨死前的訝異、不甘、憤恨、驚恐…一齊湧上心頭。「我在那裡多待了幾天，把她的屍體藏起來。」他淡淡地說，彷彿在說一件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事情，「這裡人煙稀少，又是我們家的產業，平常不會有人進來，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後來我又動了一些手腳，讓他們相信她是自己失蹤的。後來，我如願的和門當戶對的女子結婚了，也挽回了家族的事業和名聲。但是，我從來不覺得快樂，我有數不盡的金錢，有賢慧的妻子，乖巧的小孩… 卻再也無法真心的感覺幸福或愉快…我不知道是什麼改變了我，讓我再也無法感受到幸福、愉快，或者是恐懼、悲傷…也許是被罪惡感壓垮，也許是一些其它的東西，我不知道。我得到了所有年輕時夢想的東西，名聲、權力、所有人的嫉妒和欽羨，然而，卻只感覺到索然無味。隨著日子過去，我一天天的衰弱、變老，但始終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實際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直到有一天，我終於明白了。」說到這裡，老人停頓下來，他慢慢解開衣服上的扣子，露出蒼老乾癟的胸膛，上頭的肋骨條條分明，這曾經是她想倚靠的強壯胸膛，但她沒有這個機會，如今它也已經變得枯瘦軟弱，不復當年了：「我一直愛著妳。」男人像吐痰似的把這句話用力咳出來，「妳願意原諒我嗎？還記得妳常常拿在手上的那把刀子，只要一刀，在這裡。妳會得到自由，而我也得到了我的救贖… 也許，那就是妳在這裡等了這麼多年的意義。」他用右手輕輕地比劃了一下自己的左胸。她下意識的看向身旁，刀子靜靜地躺在一旁。她明白了，原來它在等待的是這個，輕輕的用手指撫過銳利的刀鋒，就是這把刀，別人用他們的手指感受它的鋒利，而她，用的是血淋淋的心臟，她的心臟。對了，這就是她在這裡待了這麼久的原因，為了復仇。她用右手握住刀柄，這個動作她做了無數次，然而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只要報了仇，她就可以離開這裡，離開長久的寂寞與孤獨，離開這裡停滯的空氣和時間。而他的罪愆也將消失，用鮮血洗淨一切。她應該原諒他嗎？在他讓她在這裡困了這麼久之後，還膽敢厚顏無恥地要求她給他一刀痛快，這是她一生深愛的人，愛有多深，恨就有多深，雖然她復了仇，但他也能輕易地贖罪。她等了這許多年，怎能這麼簡單地放過他？然而，如果她願意這麼做，那麼，她也可以得到解脫。如果原諒，她選擇的就是殺戮；如果不原諒，她什麼都不必做，而油盡燈枯的生命，得不到希冀的結局，這對老人來說，將是莫大的懲罰。殺，或者不殺？原諒，或者不原諒？窗外靜靜飄起鵝毛軟絨般的雪片，天漸漸亮了，雪地一片耀眼無雜質的白光，亮得刺眼。歷經了一整個冬季，春天谷中雪融時，山裡終於可以通車。老富翁的家屬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到山中小屋找他，並且毫不意外在屋裡找到了老人的屍體。他不聽家人的勸阻，硬在冬天來臨前入山，有這下場毫不意外。但至少令人欣慰的是，老人死於心肌梗塞，過世前並未遭受太多痛苦，他的屍身仰躺在臥室的床上，緊皺眉頭，神情間有一絲不快，彷彿這樣死亡並不在他計劃之內—這老傢伙一生跋扈，大概他以為死亡也能由自己一手掌控吧— 他們說。但他的親人倒是早早就有準備，所有兒子女兒們在第一時間內就帶上了各自的律師，早已磨拳擦掌，預備好打一場遺產大戰。在這種風雨欲來的氣氛之下，倒還有一件事短暫地引起了所有人注意：老人死前緊擁著一具乾枯的骨骸，查證之後，發現是老人的親妹妹，她在五十年前一次私自駕船出遊之後就此失蹤，至於為什麼她為什麼五十年後會出現在這裡，沒有人知道。不過，老實說，也沒有人真的在乎。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 From: 111.249.6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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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nise7835

08/27 17:13, , 1^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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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glis2009

08/31 00:18, , 2^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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